冬至前的雪,冬至当天的饺子(依着老话,冬至不吃饺子会冻掉耳朵),是对中秋节后日渐懈怠的情绪的总结,是对即将到来的腊月的迎接。
脚底生风代替了呼呼的西北风。秋天收获的谷物,赶集粜籴的米面,越冬的菜蔬,收收捡捡,各就各位,散落在暗黑小仓房和深深地窖里,是时候完成最后的检阅,做到心中有数。一柄手电,亮光过处,攀上爬下,单凭触摸,心中已经八九不离十。男人们把握大局,排场,体面,女人们权当参谋,念叨需照顾的礼数和细节,再也找不到如此同心协力的时候了。
集市再次热闹起来,自家的农产品争相亮相。人们顶着一团白气,摩肩接踵,穿梭在货摊面前,从怀里摸出角票,换来红苹果,黄梨儿,白银耳,黑木耳。笑呵呵接过包好的货物,心里拨动着小算盘,满脑子里想的是伴炒过油肉的木耳,肥厚有嚼劲,鼻子仿佛闻到了泡发的香菇咕嘟在肉汤中的香气四溢,饱满水灵的苹果梨子,初一摆在待客的桌上,倍有份儿。羁绊着往前走,只顾着念叨婆姨的吩咐,不想和乐呵呵的熟人撞了个满怀,彼此展示着收获的战利品,忙不颠说声快忙吧,便又一头扎进了人山人海的闹市。
往日里门可罗雀的供销社,一进腊月,焕然一新,几片绿油漆的窗户板,整齐挤在台阶一角,生怕挡住了里面琳琅满目的年货。比起集市上自家的土特产,这里摆放的可是省城,乃至北京来的“高级”货。精打细算的婆姨货比三家,称半斤红红绿绿的杂拌糖,趁着包起前抓几块塞给馋嘴的孩子。来一瓶黑酱,红烧肉必不可少的上色调料,对了,还有怪味花生,去年就没买到。诱人的酥皮点心已经到货,走亲戚带两包,年关跟前再买,买早了,红纸油汪汪,看上去像转手多次,面子不好看。
采买是起头,重头戏才开场。
各色豆子,米黍,枣子下锅,绵软糯香的腊八粥拉开腊月忙碌的幕布。家家户户,就地取材,一把红高粱米,几颗稀罕的桂圆,是在真真实实演绎腊八粥的传说,更是在展示制造食物的无比天赋。一碗自家的八宝粥,冒着热气,从掀开的棉布门帘中送到隔壁,开启的是腊月里互通有无,通力合作,准备食物的大会战。
为着“正月里不动烟火” 雷打不动的规矩,为着走亲访友,迎来送往的团聚,人们把一股子热情,百般劳作投注在腊月里。腊八粥吃罢,蒸馒头,做豆腐,炸丸子,烧烧肉,数着时日,紧锣密鼓,见缝插针,一一排开。
主食率先登场,婆姨们借此温习去年的经验,摆脱生涩的畏惧,两三天,两三个回合下来,火候,姿态,极其老道,恢复的信心建立了向前推进的足够底气。
一样白面,巧手飞花,恨不得做出上百种花样,她们把企盼,把手艺,把慈爱,把欣喜,把暗暗较劲,统统揉在松软的面团里,富贵的花糕,旺发的钱龙,憨态的小兔,给父母,给夫婿,给孩子,一一在揭开笼屉的瞬间变成现实。
这边围着案板,切剂子,擀面饼,搓面条,手把手盘龙身,剪羽毛,修鳞片,镶眼珠,那边笼屉已经上锅,风箱拉得呼呼作响,通红的煤块舔着乌黑的锅底,“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女人们原本是乘着仙气,仙女下凡般嫁到这个家。在忙碌的灶台间,在腾起的雾气中,她们既找回了以往的仙气,又踏实品味了人间的烟火气。急不可耐的手指触摸新出锅热气腾腾的馒头,总想最先看看自己的战利品。揪一块放嘴里,不忘犒赏柴火堆里拉风箱的二子,回头亲昵送给姐妹,婶子每人嘴里一块,欢声笑语伴着满屋的雾气弥漫开来,这是最最朴实,最最正宗的年味的开始。
当年新磨的黄米面,加水拌成絮状,上笼大火猛蒸,需趁着烫手,“cai”糕,要的就是这股麻利劲。滚烫的糕面或切成小圆剂子,包以豆馅,下锅油炸,或是三四层夹以红枣,做成百吃不厌的 “素糕”。 “糕”与“高”谐音, “步步高升”是过年最好的口彩,请客时上一盘,于客人是最高礼遇,于主人是家道殷实。比起女人们案板间的嬉笑欢声,男人们的命令简单却不容置疑。大闺女打下手,二小子拉风箱,满可以说是“上阵父子兵”。或炸或煮,少了女人的随性,多了精确的把控,红烧肉上多少色,炸鲤鱼翻煎几次,炸丸子啥时出锅,一板一眼,分豪不差,两个帮忙的战战兢兢,如同掌管祭礼的司仪,生怕分毫闪失坏了大事。
村里识字的人不少,能有气量写毛笔字的人却很少。赶在年三十前拿到先生手写的对联,福字是倒排的大事。大木桌抬了出来,先生挥毫书写,不时呼出白气暖和受冻的双手,众人啧啧称赞。
天黑了,拉亮大号电灯,墨汁冻了,进屋烤烤。吉祥的话,盈盈点点,落满红纸,伴着墨香,沁入人们心田。
好像一切都准备好了,又好像还缺点什么,年三十像是滚滚而来的车轮,碾过前院,不偏不倚停在了门前。门前屋后一早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完美的舞台已经搭好,年夜饭是对腊月忙碌的总阅兵。激动伴随着出场的紧张,欣喜参合着表演的谨慎,毛手毛脚的小子闺女,只配做灶间粗活,男人运筹帷幄,把婆姨作为自己最得心应手的偏将,谋划再三,钦点食材,婆姨在他的指挥下,掀起棉布门帘,不知进进出出多少次,低眉顺眼,给足了男人面子。
男人底气倍增,如同描过眉,打过粉,罩袍在身的元帅,接过马鞭,在紧锣密鼓中,气宇轩昂出场了。平日里的甩手掌柜,面对琳琅满目的食材,丝毫不输坐在丝绢面前的绣娘:黑的木耳,放几叶青菜进去,彼此提携,颜值大增;片红烧肉,最考验刀工,斜着码在盘子里,乌黑的梅菜众星捧月,嫩黄的姜丝,油绿的青葱,则是最后点睛之笔;糖醋丸子,酸甜适中,勾芡可是从爷爷那里学来本事;洁白的藕段,几片切成菱形的胡萝卜,几片焯过的菠菜,简约之处却出手不凡……
点旺火算是年夜饭前最后一个重要仪式。门当前脚踏实地,虎虎生威的旺火,煤块彼此垒叠,支持,环抱,点点晶亮闪烁乌黑之间,单等被点亮的时刻。跳动的火苗引燃淋过煤油的纸片,直扑劈柴,火苗舔着沉闷的煤块,“哔哩啪啦”的爆裂在几分钟后归于平静,燃起的旺火照亮了一家人红彤彤的笑脸。
旺火关在了门外,火苗燃起的快乐却蔓延进了屋里。男人挽起袖子,系上围裙,蒸煮煎炸齐上阵。每一道菜端上桌子,一连串的“真香”,都是对大厨父亲的最美奖赏。压轴的红烧鲤鱼端上桌,孩子们齐声“连年有鱼(余)“,是年夜饭正式开始的号令。一年中少有的几次,男人把滚烫的丸子吹了又吹,送到了婆姨嘴边,婆姨红了脸,嘴上嗔怪(孩子们还看着呢),心里乐开了花,儿子正把红烧肉放进嘴里,只能使劲点头回应爹爹”香不香“的问话。
迷糊中被远远传来的炮声惊醒,天色还是墨水蓝。耳边的俗话把男人拽了起来:初一起得越早,鞭炮放得越响,来年的日子越红火。一挂鞭炮早已斜挑在木棍上,吹亮干香,触动炮捻,几颗细小而闪亮的火星子飞溅,“乒乒乓乓“剎时爆响满院,几百响的一阵聒噪,一地落红,淡蓝色的烟雾袅袅远去,浓烈的火药味却钻进了鼻子。
年三十,年初一的兴奋被随之而来的慵懒按捺下来。“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说这话时,迎财神的初五“破”了正月禁忌。”过完十五,才算过完了年“,谁说不是呢,一年中有哪个节日会把所有人都卷了进来: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或十来人舞一条青龙,翻江倒海,或舞一对狮子,追着绣球,上下腾挪;小媳妇,大姑娘,坐了花轿,跑了旱船,在轿夫,船夫的引领下,行云流水;大叔,大婶,打腰鼓,顶花伞,耍扇子,踩高跷,扮个猪八戒背媳妇,唱个八仙过海;秧歌队里有十几岁的学生,花灯下有猜不出灯谜的孩子。”闹元宵“,闹在第一个月圆之时。
饺子香,元宵甜,旺火熏人,鞭炮震天,舞龙的小伙子汗流浃背,闹红火队伍后跟着呼啦啦一片人群,”夕“,”年“被门神挡在门外,财神被人们迎回了家中,眼看的,耳听的,舌尖上,鼻翼间,手舞的,脚随的,年的味道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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