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临行前的不眠之夜,我在飞机上睡得东倒西歪。午餐时勉强别了周公,发现自己的脑袋比熟透的小麦埋得还低,揉着脖子抬头,爬升的目光倏然掉下了万米高空。
天气极好,几乎没有云,视线的底部是无尽的蔚蓝色海水。几乎可以想象目光石头般自由落体,无声无息没入海中。
这还是我第一次以这样清晰、宏阔的视角看到海洋本身,和同样广袤的天空不同,天空太遥远抽象,我几乎觉得它不过是绵延不绝的风,仰望它,我感到舒适和放松。
但海洋,看见的同时就仿佛闻到海风,目睹潮水上涌,皮肤变得湿润冰凉。想到船只和孤帆,因海浪反复拍击而滑腻的甲板,巨大的鱼在古老的船底低鸣,想到精悍的水手,冉阿让从高高的桅杆咚地一下坠海,魁魁格饱吸空气而下潜,海水没顶,窒息感伴随而来。巨船挤撞呻吟,陆地在遥不可及的尽头……
人是陆地的生物,而海洋作为无尽的水,压倒性的力量和威胁感是扑面而来。我感到恐惧,但内心深处又潜藏着隐隐的激动。这不是我的激动,是从人类面对未知的黑色海水扬起第一片长帆时血液里流淌的挑战欲,是以熊熊燃烧的鲸脂点亮整片中世纪海洋时水手胸膛里的征服快感,是无知鼓噪的冲动与智慧孕育的勇气混合共生的混血之子。这股力量,让一个渺小的人,有向着至深深处而去的气魄。我虽懦弱,但血液继承星火的残温;大航海时代早已远去,但耳廓记得鲸鱼的嘶鸣。
不仅航海需要勇气,置身海中岛屿而安身立命也不能怯懦吧。目光爬上岛屿,坚实的土地只踏出几步,便又扑向海洋。岛屿是海洋腹部的器官,在它的血液深处汲取迥异于土壤的养分。它承受着这位母亲更激烈的个性和魅力,她的潮湿温软,她的阴晴不定,她的难以取悦,她的贫瘠和富饶,还有她的广阔无垠的寂寥。人是生养他土地的样子,故而岛屿上的人血里有潮声,而大陆人的梦中山风不息吧。
但谁说海洋不是大陆的母亲呢。一切的庞大在海洋的胸怀中都渺小如草芥,自上空俯瞰,星星点点的船只几乎像是灰烬将在水面消融。而船上的人又在哪里?
人们总合掌祈祷,但太浩大的母亲也许什么都看不到。前座有个日本小女孩娇声细细:“広いですね。なにも見えない。"(好广阔啊,什么都看不到呢。)
着陆以后,我不仅将被海洋所包围,也将被另一种文化、另一种语言给完整地吞下,就像在空置汤碗里的一嘬小葱,或是汤包里一粒蟹肉,滚烫的汤汁和面皮将会铺天盖地把我淹没。
很快就要着陆了,东京大约是有雨,飞机在很大团的云朵里穿行,气流湍急,机身极不稳定,旁边的哥哥从高频抖腿到紧抓扶手,全身都在沉默地喊害怕。我也怕,但又想笑,一面想着大约是要掉下去了,一面又很不负责地觉得有趣。飞机里的人也很身不由己。可毕竟,这么多这么厚的山一样的云朵,是多少文学艺术作品里秘境藏匿之处啊,惧则惧矣,决然不能否认其美妙绝伦之处。
未知故而想象蜂起,想象因而憧憬繁盛,有了憧憬,才会对海洋,天空,还有陌生的国土和人群满怀着美好的期待吧。这样一种浪漫主义的空想家情怀,也许正是支撑着人们不断探索和前进的源动力。
毕竟谁说人的诞生,不是一个浪漫主义的开始呢。
又紧张又兴奋的我,终于平安着陆了。
是一个全新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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