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李家好蹒跚着走到床前的柜子边,颤颤巍巍打开,用哆嗦的双手去翻找着一张老照片。他清楚地记得,那张照片放在柜子的最底层,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知道那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终于找到了,他把它举得高高的,对着太阳。他觉得举得越高,离太阳的光亮就越近,就越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么做也是徒劳。他的眼已经昏花得非常厉害,无论看什么东西,总感觉眼前有一张细密的网遮挡着。他老了,足足九十六岁,早已是风烛残年了,说不定哪一会来上一阵风,就把他生命的烛火吹灭。趁着这所剩无几的日子,能再看一眼就看一眼吧。
其实不看,照片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那是他三十三岁时照的,在一个繁星满天、晴朗的夏夜,他一个人来到海边,静静地坐在沙滩上,眺望着海那边的大陆,想着母亲。
那一天是母亲六十岁的生日,六十岁,是人生的一大关。自古以来就有“人活七十古来稀”的说法,能活到六十,就算是高寿了,所以家里但凡有六十岁的老人,儿女都要大摆筵席庆祝,亲戚朋友也会前来祝贺。
他不知道母亲的六十岁大寿怎么过,作为她唯一的儿子,此时却与她天各一方,又有谁能操办母亲的寿宴?想起母亲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只觉得喉咙发紧,鼻子酸痛。他想放声大哭,可是他出不了声音,只是任由泪水肆意横流,唉,可怜的人呐,有谁能知道活着却不能尽孝的痛楚?
他是父亲的遗腹子,听母亲说,有他的那一年,父亲上山拉石头,突遇暴雨,父亲失足坠入山涧,最后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那时候母亲已有两个女儿,因为父亲的过世,家里的生活变得异常艰难。一个八岁、一个五岁,都不是能出力干活挣饭吃的年纪,还有腹中的这一个,三个孩子她如何负担得起?总不能眼看着孩子饿死在自己眼前吧!思前想后,母亲做了一个痛苦的决定,把大女儿送人。年龄大一点,到别人家里能乖巧懂事,能帮人干活,这样更能得到人家的怜悯善待。
姐姐走后的三个月,他降生了,是个男孩。在那个男人是天的时代,有一个男孩,家里就有了撑门楣的人,就有了希望和奔头。他的降临,让母亲又惊又喜,同时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可是母亲不怕,因为她有孩子。
就这样,为了活命,母亲白天给地主家干活,忙种忙收,每年得到极少的一点粮食;为了让粮食吃得更长一点时间,母亲总是出去挖野菜、捡拾地主家收获后的少的可怜的麦穗、豆荚,高粱、红薯……尽管艰难,母子三人总算活了下来。
等他和姐姐大点,他们都可以帮母亲干活了。有一件事,他记得非常清楚,就是每年夏天的夜晚,母亲总会带着他和小姐姐到田野里捉老鸹虫。老鸹虫有金色和黑色两种,每到夜晚,它们就钻出来在地上飞或爬,这也是捉它们的最好时机。
每次吃过晚饭,母亲就带着他姐弟俩去捉,捉上满满一大瓶,拿回家喂鸡,好让鸡多下蛋,鸡蛋是他和姐姐一年到头最好的营养。
他提着家里的手提灯走在前面,小姐姐拿着瓶子,母亲走在最后面。三个人一行,在手提灯的光亮下,缓缓地走向田野。回家的时候,还是三个人一行,这样的路,他们一连走了好几年。
走到地里,母亲和姐姐就弯腰在地里捡拾,或扑或追,手脚并用,他则像灯塔一样,把手提灯高高地举起,好让灯光照的面积更大一些。
在这宁静的暗夜,远处有满天璀璨的星光,近处的萤火虫,三三两两,忽前忽后,时明时暗,像一只只调皮的眼睛,再加上母亲和姐姐忙碌的身影,他的心就像这手里的手提灯一样,温暖明亮。以至于很多年后,这个场景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日子虽然艰难,但总算能一日熬过一日。谁知到了1944年,川、陕、黔等省接连旱、水、虫灾,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饿死的人无数。母亲实在不忍心看着他挨饿,就对他说:“去当兵吧,至少是条活路。”
他舍不得母亲,舍不得姐姐,可是架不住母亲的劝说,熬不过咕咕乱叫的肚子,只能离家。临走的时候,他突然看到挂在墙上的手提灯,于是就把它放到包袱里。他觉得手提灯在,就好像家在,母亲也在。
就这样,为了一口饭,他稀里糊涂的当了兵,又稀里糊涂地跟着来了台湾。那时候,他还天真地以为:打仗哪里能没有输赢?今天输,明天赢,指不定那天就回去了。谁知这一次来,归期却遥不可知。
异域他乡,孤寂是难免的,每每思念母亲和家乡时,他都会拿出那盏手提灯,他庆幸当初带着它,庆幸这么多年,有它的陪伴。母亲六十大寿那样,他带着那盏手提灯,遥望家乡的方向,祈求着母亲能够康健,因此留下那张珍贵的照片。
直到1978年,台湾解除戒严,重新开放大陆探亲。他第一时间填写了申请表,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老家。一路上,他无数次地设想和母亲姐姐见面的情景,离开家三十四年了,如今的他已经五十岁了,早已是一脸沧桑,他不敢想象母亲的模样。
终于到家了,他的一颗心也落了地。谁知母亲早已不在人世,姐姐也在他走后不多久逃难去了,不知去向,就连曾经的房屋,也是寸瓦不留。陡然之间,他觉得曾经热气腾腾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原来,在他离开家的时候,就注定了以后的无家可归。
现在,已到了他要离开的时候,可是他却不能叶落归根,就让他再看一眼那张珍贵的照片,再一次吟诵余光中先生的《乡愁》吧!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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