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松鼠!”
我刚从饮水机接完水,就撞上她从班里面溜出来。她踩着那堪称“诡异”的步伐朝着我走来:双臂并拢在身体两侧,手掌却和身体垂直伸开,两只脚尖惦着,迈着碎步小跑过来。
“一如既往这么迅捷?”
我抬了一下茶杯,向她示意。
“那当然!”
她倒是毫不谦虚,一下子到了我面前,把一只胳膊刻意的按到我的左边肩膀上,右手上的热水瞬间晃荡起来,好不容易没有让杯子里面的水洒出来,她倒是幸灾乐祸地在一旁笑起来。
“你这家伙!”
我抬起手想弹她一个脑壳,被她跳开了。
“走,跟你聊聊天去!”
她倒好,跑到了前面,好像她是办公室的老师一样。
待我到了办公室,她已经趴在我座位的靠背上了。因为身高较高,所以趴在椅背上时候总是把身体折成了近九十度角,她本人似乎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在改作文?”
她看到我桌上散乱的一堆作业本,很随意地翻弄着。我想去阻止,并不是怕她弄乱了,因为那里本来就足够乱。而是怕她看到我那群“群魔乱舞”的学生写的那些“神仙文章”。
但还没有说出口,她便抽出几本拿在手里翻看着。看着她眼神一行行飘动着,我忽然有种被老师抽查作业的紧张感。
“还是不要看了罢,简直难以入目。”
一句话不是说: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与其被别人评论,不如自己先说出来,最起码还能保住一点颜面。
没想到她倒噗嗤一下笑了,她没有理会我,只是直起身子,抬了一下屁股,将一边腿搭在了我桌子的一角,继续看着手中的本子。
她今天依然穿着上次的那件大衣,虽然个子高,但是依然没能完全撑起那件衣服,看起来很是单薄。
“你不冷么?穿这么少。”
我找了个话题,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我穿的很多的,里面还有一件毛衣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掀起大衣的一角,露出里面那件紫红色的毛衣。
她顺手切换了另一本作业,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脑海中浮现出“班门弄斧”这个词语,形容此时此刻再适合不过了。
“有什么高见?”
我问。
“挺不错的。”
她头也不抬,淡淡回了一句。
“就是有点潦草。”
她又补充道。
“哪里?”
我凑过去一看,这篇文章是一个女生的作品,文字说不上很清秀,但也算是工整。
“这不是挺好的么?当然不能跟你的比哦。”
“我是说这些评语。”
她将作业本抖了抖,用食指弹了弹我写评语的地方。
“你看了半天不是在看他们写的作文么?”
“不是啊,我一直都是在看你的字。”
她扬了扬手上的作业,生怕我抢了过去。
“你看这句话,”她又说,“儿处什么要描马……”
她叽叽咕咕读了一段陌生且完全没有连贯性的句子。
“哪里有这句话?我有写过这个么?”
“喏,你看看,就这里。”
她把本子一摊,摆在我的面前,用细长的手指出她刚才读的那段话。似乎是因为找到了我的短处,那条悬着的腿在半空中晃动着。
“这是‘几’好不好?哪里像‘儿’哦!”
我订正她的错误,她反倒捂着嘴又咯咯笑了起来,继而一把又把本子抓过去。
“‘儿处’,哦,是‘几处’……”
又是一阵笑声。
“我的字很难认么?”
“嗯,稍微有点,你这是狂草体么?还不错的。”
“怎么可能,应该属于行楷吧。大概……”
我撇了一眼本子上那些红色的字体,我没有练过字帖,所以并不是很能分辨什么体。
“很豪放,很飘逸。”
她把一叠本子放回原处,失去了兴趣。
“有点像李白。”
“你喜欢李白?”
“还可以吧!”
根据我跟学生的交流,大部分高年级的学生都 不会很直观表达自己的想法,总是会用一种模棱两可的方式回答。
所以,她这个回答应该是喜欢李白了。
“他有首诗叫什么来着?”
她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一只手捏着自己的下嘴唇。一双聪慧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搜寻着什么,就这样过了十几秒。
“噫吁嚱,危乎高哉!”
她煞有介事地将摸嘴唇的那根手指在空中慢慢画着圈,脑袋也随之慢慢摇晃起来,用一种自以为很考究的语气把这句话挤了出来。
“《蜀道难》哦!‘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对对对,就是这个。你会背?”
“不会。”
我如实回答,虽然高中时期这一篇是必备文章,现在除了几句著名的句子之外,已经背不出几句连贯的句子了。
不过,她倒并没有消沉。反而一溜烟跑到旁边,把其他老师的板凳一把拽了过来,离我膝盖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李白真的好豪放……”
她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诉说的对象,坐在对面,款款而谈。说到激动的地方还不停挥舞自己的双手,看来她对李白也是喜欢得深沉。
“李白最浪漫的一首诗词你知道么?”
我问。
“哪一首?”
“《梦游天姥吟留别》。”
“没有听过,应该初三学吧。”
她若有所思,摸了一下下巴——这是她标志性动作。
“应该是高中才会学到……”
“啊~不好!”她忽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两只脚从我膝盖旁闪过。“老师在喊我!肯定是我写得不好。惨了,惨了。”
她用手一拍额头,假装瘫倒在椅背上,椅子又是一声嘎吱的呻吟。随即她便快速消失在门口。
“等我回来继续跟我说!”
她从门槛边探出头,又迅速缩了回去。接着一阵哒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趁着这个空挡,我从书堆中找出那本深藏已久的《李白传》。这是“随园散人”的一系列作品,虽然也有戴建业老师的同类作品,但就文学欣赏来看,我还是喜欢前者。
草草看了一眼对于《蜀道难》和《梦游天姥吟留别》两篇的注解之后,突然间有种回到高中那些苦背文言文的感觉。
曾经让我们焦头烂额的大诗人们,不知在什么时候,忽然间又绽放了他们该有的光辉。那些朗朗上口的词句再次映入眼帘,依然让人赞叹不已。不消说,她也会是满怀惊讶。
“什么?这是一篇‘想象作文’?”
十几分钟后,当她再次坐在那个板凳上,听我那么一说,惊讶得身体前倾着。两只手支撑在膝盖上,毫无意义地来回摩擦着,那棉服被挤压得呼哧作响。这一切都还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足为奇。
“你觉得眼神该怎么形容?”
当她再出出现的时候,冷不丁问了这样的问题。她扶在门口,没有进来。一边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台桌上的绿植叶子,眼神低垂着,恍如经历什么苦难一般。
“如三月的雨?”
“噫,这个不错!”她这才抬起眼神,散发着原先那种光芒看着我,“为啥是‘三月’?”
说实话,我讨厌这样的问法——因为我也不知道。文学这东西或许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缘由。当然,这是我说服我自己的,我并不打算用来说服她。
“或许三月的雨是忧伤的。”
“为什么是要忧伤的呢?”
她又将半侧身子坐到我侧边桌子上,只是这一次靠近了一些。
“或许文学就是忧伤的吧。”
“要是李白,你觉得他会怎么说?”
“不知道。我觉得他可能不太会写这种……”
“我是说如果他写的话。”
她不依不饶,用手在我肩膀上敲打着。
“或许,会比作酒吧,我猜。”
这个答案让她还比较满意,屁股又一抬,身子从桌子上滑了下来,又蹭蹭蹭地跑了。
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还没有来得及整理一下乱糟糟的桌面,她又一阵风一样跑了回来。
“我把你刚才说的那个写进去了,我的作文。”从她使劲拍打我肩膀的力度,我体会到她的“感激之情”。
她一个利落的转身,就顺势躺进了旁边的椅子中,两只脚也自然而然地搭在我椅子下面的横栏上,嫣然一副“大佬”的架势。
“现在你赶紧跟我讲讲李白那首诗吧!”
看来她对李白真的很喜爱,有时候真的很难弄懂现在的女孩子。
我凭借课堂上那“胡诌乱造”的三寸不烂之舌,给她大概讲了“天姥山”的内容:奇山异石尽可能夸大,珍禽异兽尽可能详细。
她倒是不论真假,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挺直腰板,或者是摩擦着自己的膝盖。以至于当我说这一切都是李白杜撰的时候,她方才惊呼一声。
“太牛了!简直牛!”
她离开椅子,在办公室的地板上踱着步,嘴里不停说着。
“我要去跟他们说说。”
一溜烟,她的身影又消失在门口。
原本打算把那本《李白传》借予她,想想还是作罢了。
有一个忠实听众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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