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评:敲响一支巨大的钟
艾历诗歌的特点:下一行诗句你无法预测。甚至,这种“无法预测”从第一行诗句的第一个词便开始。
对其诗歌的阅读类似一场精神之旅。其诗所承载的语言表现出的是意义而非语词的意思。因此他的诗(至少是大多数)不能被解释——肢解成一段一句、一词一字来解释。我们读杜甫的《登高》,可以把诗的每一词每一字分开解释,然后再在整体上体会其大意其精神。我们读戴望舒的《雨巷》,也可以在每一个字词中解释出它们的意思,甚至解释出个别字词所蕴含的象征意义。但是,蒋艾历的诗歌,以及几乎所有的现代诗歌都让我们感到尴尬。面对它们,传统的阐释手法变成笑话。
在诗歌阅读中,人们常把诗的意义与诗的意思相混淆。诗的意思犹如一叶浮于语言之海的小舟。无论是露出海面的舟身还是浅浅地隐于海面之下的底部人们都是能够轻易地“看见”。诸如《你这坏小孩》、《流浪的孩子》、《当我们不再年轻》一类的诗我们可以对其进行解释,也能解释得清楚,解释得尽。但是,现代诗歌并不是一群可爱乖巧的孩子。它们让人头疼,让人读起来一阵苦涩,逼迫人们尴尬地只能“感悟”只能表示“意会”而不能解释它们的内部到底存在什么。所谓的“感悟”和“意会”也不过是一种搪塞,一种对自己无法理解现代诗歌的掩饰。这可以理解。因为,现代诗歌变得不再像传统诗歌那样充满“善意”,意图传达某一种意思。以往人们并不在意的一些东西(如语言的声音)在这些诗歌中得到强调,从边缘走向中心,甚至成为诗歌中的主角。人们再也无法按照从小所接受的训练那样从这些诗歌中概括出所谓的“主题”以及“中心思想”。它们是否有所谓的“主题”和“中心思想”都值得怀疑。它们渐渐疏离思想且越来越向语言本身靠拢,按照诺瓦利斯的说法,变得“单纯悦耳,但是却没有任何意义和关联,至多只有单个的诗节可以理解,仿佛充满了最不同事物的碎片”。
诗歌内部的“断裂”已不是简单的行与行之间的间隔,而是词与词之间的不谐和甚至是冲突。正如蒋艾历所做的,在一些诗中,他把两个甚至多个不是“同一世界”的词组合在一起,最终的效果表示的不是关于词本身的意思,而是当这些“不同世界”的词遇到一起时所碰撞出来的“声音”。我们可以把这些“声音”理解为“图像”。这“声音”本身便蕴含着图像,如“雷与沙集结成瘟疫恫吓的脸/抽打着大地一块星辰的斑,河/在婴儿的口中下咽,流成/一滩腐烂的血”(《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这种图像之中的图像,这种将图像一层层叠加的方法,使语言晦暗、怪诞,使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世界是一种非常规的世界,陌生,且充满暗示。
这种暗示,这种陌生,这种“不可理解”的非现实的图像幻想,带有一种悚异感,孤独且内含恐惧:“当活着的躯体爬着虫蛆,/在无尽的凡碌中癫狂地扭曲。/那灰涩的日光照耀着生存的秘密”(《致死去的》),“他用恶毒的言语刺破你玻璃的皮肤和心脏,看你的淋漓鲜血,顺着他的笑声回荡”(《危险的冬天》)。
我们说艾历的下一行诗句无法预测,那是否就说存在着这么一类诗它的下一句我们可以预测?诚然不是。说艾历的下一行诗句无法预测是指他诗歌的下一句让人惊讶,不会让人觉得理应是这样。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在他的诗中,冰与火可以融合在一起,而他也是这么做的:“冰冷的火、炽烈的水”(《信仰》)、“枯霭的霜火烧穿了平静的死水/月光缝补着他们,丑陋的容颜”(《欲念的锚》)。
他的这类诗与其说企图要表达什么内容,不如说意在启示。读者一旦试图张口解释,仿佛便会扭曲它们。不能说这类诗拒绝读者。相反,它们始终在向读者敞开,但你就是难以找到进入它们的内部的路。他想传达一种“意思”、“感觉”,更或者,直接说是“声音”,但图像的声音却盖过了他自己的声音——也就是说,他笔下成形的诗歌不再是他原先“想”表现的样子。多义性、不确定性在这些诗歌的内部四处衍生。他的诗歌具备了几分“谜语”的性质。我们是否可以以某种方式将它们“转译”为我们所熟悉的面孔,同时保证这种“转译”不是某种程度上的篡改?也许,连诗人本人也无法完全解释它们究竟是什么。他本是创造者,反而也必须以读者的身份参与解谜。
这类诗歌难以理解,或许因为创造它们的“动机”本身就难以理解。诗人任凭自己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难以捕捉且不能以逻辑来解释的“艺术感觉”所驱使,将一首“已经写好的诗”找到。他的任务只是将其发现。当诗歌从他笔下完形的那一瞬间,实际上他便丧失了对它们的控制力,诗歌独立于他而存在。他的初衷意义变得微乎其微。有趣的是,对诗歌控制力的丧失可能在创作过程中便开始。诗歌控制了诗人,借诗人之手显现自身。
这些诗歌晦涩的另一个原因不是因为太具个人性而是消除了个人性。它们本身就是一些含有“自圆之境”的诗歌。对于这些含有“自圆之境”的诗歌,作者是谁并不重要。他的经历、品质和思想也都无关紧要。语言即是诗歌自身的王座。为了获取更大的解释空间,“知人论世”这个经典的阐释手法必须让位。
面对自己创作的诗歌,连诗人本人都要尽可能地沉默。鲜有诗人在解释自己某一具体的诗时,说的越多同时还能保证诗的意义不会变得越少。诗人最佳的表达对自己诗歌的理解是通过对一系列感觉的描述而不是进行某种逻辑分析。因为严酷的逻辑分析很有可能伤害那种带来巨大创造力的感觉。
诗歌的命运只有两种,要么成形,要么胎死腹中。否则,生下来的也只是小丑。对于正在写诗的年轻的诗人,诗歌创作可以被视为一种娱乐,甚至视为一种消遣——这从而也决定了这些年轻的“诗人”所能达到的高度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完成了一首诗或许会感觉很好,但是,当写到一定数量之时,诗人将会“被诗歌要求”。如果完成不了诗歌的要求,无法成功实现它的转变,他就将迷失在原先之路,再也走不出来。甚至,不得不放弃诗歌,他的诗歌生涯也就走到尽头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