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的街道,瓦蓝的天空下,树木开始泛黄,老旧的落叶随风飞舞。气温骤变的缘故,我裹了一件灰绿色长及脚踝的羽绒服,一双克兰因蓝中筒袜搭配黄色马丁靴,站在街角一侧,等待客户,我们要去距离大约五公里左右的一所重点高中做走廊图书角设计。
他的车子缓缓驶来,我抬起脚,用手捋好羽绒服,像是在捋一床被子般,然后略显迟缓地坐了进去。
你有这么冷么,他笑着问我。
呵!你有这么热吗,我指着他的短袖t恤回答。
他抹了一把汗,脸颊的汗顺势而下,你看,我热的直淌汗呐!他说。
我拿出手机,觉得这一刻该记录一下,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差。于是,我跟他说:“别动,给你拍个照。”
他看着我笑了笑,一副随便我拍的样子,继续开他的车子。
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太深的交情,但莫名地,没有缘由地感觉彼此并不疏远。他脾气温和,言谈间可以看出人品不差,不与人较真儿,尽可能照顾他人的感受。
今年四五月份的时候,我经由一个朋友介绍,认识了他,那时候他一直以为我是一个还未结婚的小姑娘。直到有一次,他问朋友一件事情,提起了我,说那个小姑娘如何如何,朋友告诉他我的孩子都很大了。他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要再一次当面核实。
我们一起抬头仰望前方的天空,随口谈一下天气,太阳很大,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车内空调暖气很足,我未免要出汗了。我们一直不停地说话,他总能轻易找到话题,聊一些家常,他的日常,他朋友的日常,最近他们去哪儿发生的一些趣事儿。
他把话尽可能说得轻松随意,谈论朋友的生活,早餐后泡茶,开始推牌,直至傍晚来临。谈论他们聚会吃饭,至多转场捏脚或者洗个澡,便回家睡觉。最怕某一个朋友,喝多了上头。一次,相中了一个服务员,非要带她走不可,于是他们不得不在半夜打电话给另一个人,那人驱车数十公里赶过去,才将他带回。他也谈论他们近期的一些活动,比如一起打枪或者出去游玩儿。他总是以一种开放轻松的口吻谈着他们这个年龄段在做的事儿。
我们即为了说话在说话,也为了不说话而说话。狭小的车内,说话成了唯一一件正在做的事儿。有时候,人要谈论一些东西,只是为了要标榜自己。但,我能看得出,他不是。他即不说这种生活好,也不批判这种生活坏。他接纳他们,接纳所有的好与坏,像接纳每一日的晨与暮。
车子停靠在一中的一处篮球场处,学生们正在列队,陆续去往某处,一群着装统一戴着眼镜的高中生,从幽居的巢穴探出头来,享受冬日难得的日光。校园的时光显得格外安静。
我们去往高三教学楼,在走廊处停下。虽是周六,学生们依旧在上课。不免让我想起我们那时也尚且如此,只有周五下午有两节课可以休息。那个时代早已与我隔膜重重,这种作息很容易让人产生无端厌烦。
我随意走着,朝一扇窗子瞧过去。一个男生抬起头看了过来。他瘦瘦的,斯文的脸上戴一副金色镶边眼镜。他有松散而干净的头发,高高的额头透出一丝坚毅,狭长白净的脸颊上一双温和细长的眼睛,玻璃镜片上反射出蓝紫色的光。他的长相里即有线条柔和的部分,又有一股男性的坚硬。
他看向我,即不是对待陌生人般的散漫,也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他很认真地看着我,像紧紧抓住某一样东西。我随脚步的移动离开了他。
我又一次走过去,他看了过来,我知道他看向我。也许有一刻钟,他自己也没有明白为什么对这个平白无故出现的女子产生了一份别样的情感。他只是看着,没有企图,没有占有,甚至没有期待。也许像欣赏一副画吗?恰巧在他抬头的时候,我出现了?
我从他面前逡巡几次,他坐在终年熟悉的桌椅上朝外张望。空荡的走廊里,一个长发微卷的女子来回穿梭,一双犹如小鹿般跳跃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过去,和此时抬起头歇息的他迎头碰面。他被她的身影吸引,只是单纯地想要看过去,如同单纯地想要捕捉一只飞舞的蝴蝶吗?
也许他正在自己的世界里驰骋,喧哗无碍于他,那里只有安静和孤独。他隔着一扇窗子看向世界,一个跳动的女子与他相连,他抓住她,仿佛抓住了另一个世界。
他是一只渴望飞翔的鸟儿,可现在羽翼未满,也许他曾多次将自己孤立,他莫名孤独,也曾悲伤与绝望,他站在宏大的世界面前,却像一只迷途羔羊。他也许听最悍烈的摇滚,踩着似酒鬼般醉醺醺的步伐,在精神振奋中寻求到满足;他也曾做一个又一个梦,奇特的梦境攸忽幻化,男人、女人、森林、火焰……他迷失在色彩斑斓的丛林里;他也许有过短暂旅行,坐在历史悠久的古老河道,看着自己莫名升腾的诸多念头彻夜未眠;他也可能曾经饮酒,为了逃离孤独,在自己破败不堪的身体里醉的一塌糊涂……他也许曾以内在厌弃来对抗一切,对抗世界,对抗环境,对抗自己。
然而这一刻,在房屋的阴影里,在树木参差投射进来的一丝光线里,在一个陌生女子的眼眸里,年轻的他忘记了周身的一切。海潮褪去,平静的微光里,他别无所求。
他一次次看向我,并非因为我美或丑,只是恰好我就在那里。我成为了他平静无波的世界的一个投影,他享受其中。如果此刻他正被我的光亮所吸引,也源于他内在所存在的那部分。就像黑塞的一句话“如果你讨厌某人,你所讨厌的东西其实你本身也有,因为我们不会讨厌毫不相干的东西。”
反之,亦然。
这一瞬间,我看到了我自己。我想起我曾经的任性和叛逆,那是我苒苒物华的青春。
我接纳它们,不再对抗或评判事物的好与坏,看着它们发生,看着妄念回转不停,不挣脱、不反抗,并与之共存。我知道,时间一到,它们会自行消散。
隐而未现,并非排斥或忘却,总有一刻,相逢的会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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