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

一、

  梅岭。

  梅岭是一座山的名字，也是一个山庄的名字。梅岭之中，梅花处处开遍。这里的盛景是在冬天，满目奢华，仿佛坠入世外桃源；而夏天倒显得比较颓败，无甚生机。我在梅岭生长，到了十六岁的年纪，师父教给我一个任务，那就是拿着他手中的这块铁，下梅岭，经西门镇，路过长夜湾，到达绿岛那个地方，铸造一把剑。

  当我抬起头仰望师父，问他为何要铸一把剑的时候，师父的目光遥望远方，若有所思，恐怕战事就要来了。

二、

  我一向听师父的话，次日便将那块厚重的铁放在随身的包袱中，带着出门了。

  出了梅岭边界，就到了西门镇的境地。我好奇为何这个小镇要叫西门镇，路过的老伯告诉我说，曾经有一位恶霸强抢民女，无恶不作，他便是西门家的大恶人。后来人们群起而攻之，将这位西门大恶人打死之后才知晓真相，他“强抢民女”是为了保护那些差点被丈夫毒打致死的女子，他“无恶不作”是为了惩恶扬善，他其实是西门大善人啊！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特此将小镇命名为西门镇。

  我点头感慨，或许每一个地方，都有它的故事？

  西门镇在梅岭以北，我走在西门镇的小街道上逐渐深入，市井上好不热闹。其中有拉黄包车的青年男子，满头大汗却笑容诚恳，拉人走好远的路只收几个铜子儿；还有捏糖人的老汉，做了一辈子的手艺人，以此养家糊口，小孩子最是欢喜他做糖人；以及提着小红灯笼站在家门的小姑娘，大概是在等她的爹娘回家吧，小小的红棉袄似乎有点小了，小脸冻得红扑扑，眼睛却带着笑，或许她的爹娘会带着给她新做的衣裳欢欢喜喜的回家。

  走到西门镇中央，我看到一家店铺门口人们排着队，浩浩荡荡的人群。走近看发现居然是刘记米铺，掌柜的在做善事，免费施粥。

  我继续走，听到了响彻天的鞭炮声，探过头去看，原来是有人成亲。身着红衣，拜堂成亲的一对新人。高堂坐着的是一双父母，衣着简朴，笑容可亲。我只是出于好奇多望了两眼，却感慨可惜新娘的红盖头比较简陋，并不华丽，而且发髻也比较简单，并没有女子的那种婉转与柔美。其实一看就知道，大户人家和市井小户的差别。

  或许这时的我，还尚且不懂得幸福和快乐，其实与物质是否华美充盈关系并不是很大。

三、

  没过多久，置备好路上的干粮，离开西门镇，出发去长夜湾。

  去长夜湾要走水路，划船的老伯笑容和蔼，或许是看我一个小姑娘独自出门在外，与我讲了许多的长夜湾故事。这个地方之所以叫做长夜湾，是因为一年四季总有那么一天是长夜蔓延，不见天日的。

    在船舱中，同行有一位南方姑娘，身边有随从女仆，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的必是这位姑娘无疑了。据说南方姑娘较为娇弱，擅画楼绣牡丹，尤为男子喜爱。在梅岭长大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南方姑娘，我见犹怜的模样，甭说男子了，我看了竟也动心。

    后来南方姑娘居然与我搭话，她看我装扮以为我是闯荡江湖的女侠，我装作腼腆地笑了笑，也挺心虚，心道虽然我会点三脚猫功夫，勉强可以自保，但闯荡江湖就有点夸大了。但是我打小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武功高强的女侠，为了保全我的虚荣心我也算是承认了她这样叫我。

    南方姑娘名叫小柔，她此次是回家，她家就在长夜湾。我问她那为何从南方而来呢？她笑得羞涩，道是送别她的秀才郎，待到她的夫君高中状元，便来长夜湾迎娶她入京，她这便回家守候。她道这话时，眉眼具是笑，两个小丫鬟亦如是。

  我再次感慨，假如我也生在南方，是否也会性格如此温柔招人喜欢？长夜河水因船桨划动泛起层层波浪，一如我的心。

四、

    抵达长夜湾，阔别小柔姑娘，夜色渐浓，夜时也明显变长，望着头顶星空，我想只能休息一夜再赶路了。

    住进了长夜客栈，据说这是开的最大的一家客栈了。吃过晚食，回小间休息，居然碰到几位官兵穿着的壮汉，我小心翼翼躲在暗处，暗暗听他们说的什么。

    又因客栈房间隔音效果较好，大致只朦胧听得几个词，状元郎，公主还有追杀什么的。

    困意席卷而来，我又想确实与我无关，明日赶路就能到绿岛了，先尽管完成了师傅交代的任务再说。眼睛闭上复睁开，我想我确实爱上了这烟火气息十足的地方，无论是西门镇，还是长夜湾；不管是做一个简单的市井妇人，还是柔美的江南女子，我都充满向往。

    可我都不是。我只是在梅岭长大的一个小丫头，被师父随便捡来的，一个唤作若拂的小丫头，无才无貌，无武功。

五、

    说起我名字的来源，师父解释道——心若拂尘，何处皆无尘埃。

六、

    第二日果然很快到了绿岛。绿岛多树多森林，隐匿于森林深处的一间小屋中，住着一位打铁铸剑的老手铁师傅，便是师父的昔日好友。我道出师父的名字、交代和用意，铁师傅二话不说开始铸造铁剑。可是我将包袱中的厚铁交给他时，他居然面色沉重，呆愣好久，才恢复原本神色。

    打铁是个慢活，铸剑更是细活，约莫过了半个月时间，剑才铸好。我将剑捧在手心里，问起名字，铁师傅说，它叫天下太平。

    是的，这把剑的名字叫做天下太平。

七、

    任务完成，我将天下太平收入剑鞘，别在我的腰间。不紧不慢地准备打道回府，再路过长夜湾，却发现原本泊船在岸边的老船夫已经不见了，空船漂泊在浅水滩，船桨散落周边。向着水面望去，居然空无一人。

    我心下好奇，但还是逐渐靠近那艘被搁浅的船，粗略检查了一下并无损坏之处，忆及梅岭也有一条河，师父曾在梅岭教过我划船的技巧和本领，便靠着回忆像模像样地往对岸划船。等到达岸边，不对劲的直觉渐浓厚。

    走了一段路，根据我灵敏的嗅觉闻到了远处浓烈的血腥味，我四下寻找居然发现不远处躺着多具尸体！也许是因为长夜湾天气较为寒冷，所以尸体腐坏速度很慢，只余血腥味较浓。但多具横七竖八的尸体交错映入眼帘，更加昭示着事态的诡异。

    后来一位乞讨的驼背老人渐渐走近，目光卑微且无奈，像是习惯了这样的乞讨生活，又像是随时与不公的命运对抗。他一边缓慢地一瘸一拐走着，一边叹息：作孽呀，作孽啊。

    我追上去问这位乞讨的老人，此话怎讲？

    乞丐扭头用一只被糊住似乎看不清的眼睛望着我：这一家人死得太惨，这一村人死得太惨啊！只因那姑娘的夫君高中状元，迎娶公主，为了封口，就派了许多官兵来这里赶尽杀绝，就死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啊！……可怜，可怜世人被情爱遮住了眼，白白送了命！

    姑娘，状元，公主……我心下一震。

    我赶忙过去翻看那具较为年轻的尸体，看到脸果然是来时同船的那位小柔姑娘，时间才不过相隔半个月……半个月前，我与她同船而行，她笑得眉眼温柔，道是等待自己高中的夫君回家迎娶自己，却不料那夫君，不仅娶了身份尊贵的公主，还要来杀她和她的全村人灭口！

八、

    脑中画面闪过，我突然就想起了那时长夜客栈的官兵，以及他们提及的公主和追杀；也想起来师父望着远方掐指而算，恐怕战事就要来了。

    我心痛无以复加，自小在梅岭长大，师父总对我道人心险恶，我却只当耳旁风。我打小便梦想到人间来一趟，食人间烟火，体会百味之态。可如今……

    小柔那么美好的女子，她有什么错？死的又何其无辜！

九、

    眼下的长夜湾无疑成了一个死村子，官兵追杀的时刻，无辜的惨死，灵活点的逃亡，才半个月的时间而已。

    无辜的何其无辜，可恨的着实可恨。

    有一瞬间，我觉得师父是错的。他给我起名字说，心若拂尘，何处皆无尘埃，这是做梦！心若拂尘，尘埃也会自来，拂不尽的尘埃，又该如何才能保全自身呢？

十、

    待我到了西门镇，发现这里也和半月前不同了。听人说起，是因为皇帝无子仅有一女，如今有了状元做驸马，说不定将来天下都是公主与驸马的！皇帝的侄子永安王按捺不住了，发动战乱，由北方而进京，势要将那无用的皇帝拉下马。

    原本一派安静祥和的市井小镇，如今也是满目疮痍。

    我望着刘记米铺的店门，破败不堪；看了对面街角碎了满地的糖人，以捏糖人为生的老伯早已不知去往何处；那辆熟悉的黄包车横放在杂乱的街头，或许拉车的年轻男子被抓去打仗了吧；而我却突然想起了穿红棉袄小姑娘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想。

十一、

    我将腰间的剑拿在手中，望着这把天下太平，心想我应该去做一些事情了。

十二、

    刺杀皇帝也许听起来是件很极端的事情吧，假如天下太平的话。

    虽然我知道，导致这天下大乱、战争突发的并非只有皇帝一人，但我还是认为身为皇帝他没有做好自己的事，既然没有做好，牺牲了这么多无辜性命，那么他也该付出代价！

    后来，刺杀失败。

    当我无比顺利地接近龙座时，皇帝转动了他肥胖的身躯，我抬头就看到了他遍布皱纹的脸，两鬓的白发倍显疲倦。因为他早有准备，所以我的天下太平还没能刺入他的心腹时，我的双手便被人钳制住了。

十三、

    我闭上眼睛，当然知道失败的结果是什么。

    我却怎么都没想到，皇帝渐渐走近我，用近乎父亲般慈爱又无奈的声音对我说，孩子，我知道你恨我，你们天下人都恨我。

    我睁开眼睛。

    他看着我居然笑得极其无奈，以至于我不敢相信皇帝居然又会有笑得那么无奈的时候。他继续说道，天下如此之大，却唯独没有朕的容身之所。你们生活的被剥削，被压迫，而朕，却是这皇宫这天下最大的囚徒。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继续笑，说，孩子，你刺杀我我不怪你，我会放你走，可是我会卸掉你一双手，让你知道万事万物都有它的代价。就如同朕，被束缚在这里做天下之主，看似拥有滔天的权势，却不得不失去自己的儿子，失去自己的亲人，失去所珍爱的所有……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做街头最平凡的马夫，甚至流浪自由的乞丐。

    此时，我竟对皇帝产生了些许同情。

十四、

    我难逃双手被卸掉的命运，也许这辈子我都无法习武，无法成为憧憬的女侠了。

    我被侍卫从皇宫里扔出去，是师父来接我、发现我的。

    他把我带回了梅岭，没有丝毫责怪我，仿佛刺杀这件事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十五、

    我的命保住了，这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

    从此我就待在这梅岭不会再走出去了。毕竟，梅岭才是生我养我的家。

    刺杀皇帝这件事，假如能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不会后悔。

    但是人间，我也不想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