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父母亲在单位的斗室里教我读诗词。显然,那不是现在流行的唐诗宋词。那是一本红色精美硬壳封面,彩印诗词集。记不清那时几岁,对那上面的文字没有识别能力,只对色彩,触感,图像有识别能力。诗词中复杂词句也不解其意,只记得其中一些浅显易懂的句子。“重上井岗山”,“黄洋界上炮声隆”,“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读到那“土豆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不停地念——“不须放屁、不须放屁”,禁不住天真地笑了起来。
父母还翻出他们读过的俄文教科书,教我念男女老师俄语是怎么念的,男老师是乌契里察,女老师是乌契里切,你好是哈拉索,再见是嗒斯尼嗒维尔。又教我发俄语音标里的颤舌音,觉得好玩,不停地发“得~得~得~得”的声音。然后,不断地发笑。父母亲真是有点操之过急了。一个几岁的孩子认知能力是很有限的,教育孩子还是得从简入手。不过,我从小就从父母口中知道了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是好的;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派是祸害人民的灾星,是坏的。孩子的世界是如此的泾渭分明。再长大一点之后,我开始有了结交朋友一起玩耍的欲望。
医院大门口是乡村居民的错落无章的土房子,许多是新建的与那些年代更久远的石头青砖房交织在一起。门前屋后,柴垛,板车、独轮车、稻䓍堆、农具横七竖八地堆集,牛栏、猪栏也座落在住屋之间。雨后,污泥、腐烂的稻草与动物的粪便搅拌在一起,泥泞不堪。前面巷子里,住着好几户人,姓氏都可各不相同,显然都是外迁至集市中谋生的,许多人家里还是有田地的。巷子里的孩子大多兄弟姐妹众多,而我当时还是根独苗,对于他们来说,又是个外乡人,如果在与其他孩子玩耍时发生冲突,我肯定是处在下风的。我乐意打交道的,一般都是比较忠厚老实的孩子。
巷子深处的一家是中心小学黄老师的家。他家有兄弟姐妹五个,三男两女。一般这样的家庭父母亲都是比较暴躁的,孩子见识到了他们的粗暴凶狠之后,即使要找他们的孩子玩都会刻意趁他们父母出去干活的时候去玩。黄老师一家,孩子们可能都被他调教得比较温顺,不具备对外的攻击性和侵略性。孩子择友也会有选择性。但他们家的孩子在放假时都要换上旧衣服去干农活。孩子因为家里吃饭的人多,生活的压力也就要大一些,很小的时候就要开始干活。
巷子的另一侧的转角上,有一口水井,水井边上有一户人家,与我同姓的人家,也有兄妹几个。他们的家就坐落在水井边上,他们的家是年代更久远样式,不是土砖房而是石头房。它迎着正门的客厅很小,两边的卧室我从没进去过。中年男主是个屠夫,在街上卖猪肉,多年的岁月里,常常能看到他系着围裙穿着高筒雨鞋来回在老街口上的肉摊上。他家的几个孩子的脸一到冬天,脸上的皮肤全都皲裂,脸上出现很多灰褐色的条纹,有点像山上摘下来的花菇上的花纹。每逢圩日时,经常能看到在他在街口上搭着木架子,地上放着一个烫猪毛的大木盆,他把已经被剔毛的猪倒吊在木架上剖开,猪的内脏夹杂着血水,哗哗地流在大木盆里。
有一天,抬头看见他家的木框上面钉着一块白底红字的牌子,上面写着“光荣烈属”,刚能识字的我,问他们家男孩中的老二:
“你们家怎么会有这个牌?你们家谁是烈士?”
他回答说:
“是我公爹。”
我又问他:
“你公爹是怎么成为烈士的呢?”
他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小时候,有些事情一旦想知道就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在与他们家附近的一些大孩子聊天时,大一些的孩子告诉我:他们的爷爷曾经在红军闹革命时期当过红军的师长(应该不是,也可能是扩红时只有番号,编制不足的部队),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后来红军长征离开苏区后,他留下了,被攻入苏区的还乡团国民党部队抓捉了。为了吓唬苏区群众,把他押到集市上,当着许多老百姓的面,把他剖腹杀害。烈士的肠子和血流了一地,在集市上挣扎了很久才断气。听完后,毛骨悚然,甚至在夜里路过他们的屋子,心里都有些害怕。
多年以后,从一个年长的族人长辈口中得知,圩镇上那些同姓的人家都是从老家聚居的大村落迁往这个乡的,迁徙的原因是有一年老家大洪水,把他们河边的祖屋全部冲毁,于是,他们这一房族人就把家迁到了现在的地点,可是命运又再一次捉弄人,三十年代又涨了洪水,再次把他们的房子冲毁,许多族人往更偏远的山地上迁徙,镇上只留了几户人。
不久前遇到他们家的一个女儿,与她聊起这件事,她表示知道这回事。知道她们祖父的名字,她告诉我,她祖父其实并不是乡里人,而是县城附近的一个村子的人,祖母是在祖父被杀害之后改嫁到现在的家里。翻开了县志,那个乡的烈士名单赫然在目,他祖父的名字就排在前面。问她祖父是怎么牺牲的,她告诉我,她也不是很清楚。
许多对苏维埃时期历史知情的老人并不太愿意讲述那段历史,那些隐藏在心底多年的痛楚,大多都不愿意被触及。如今,当年参与或经历那场改变中国命运革命风暴的祖辈们绝大部分都已经离世,再也没有亲历者的亲口讲述了,许多世间曾经感受的苦痛与生离死别,隐入尘烟。
一个熟识的朋友一处山坡上拍了一段视频,山上灌木丛生,茅草杂陈,鸟语蝉鸣,蛙声此起彼伏,远处青翠的山麓间是隐隐约约寥落的村廓。
他是清明扫墓,触景生情,有感而发,说,前些天在网上听别人说,普通人过世之后只需要短短的五十年,世间就不会留下他曾经来过这个世界的痕迹。那些村里的老建筑没有人住,成了鬼屋,再过个几十年就会倒塌最终消失不留下任何东西,我们创造的物质财富最终都会归零,从农村到城市辛苦打拼只为了一套房。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呢?他感叹道,要做出一番事业,让后代记住,那就要立德、立功、立言,但这些都太难了,立言要有极强的天赋,立功要有机会,立德也需要坚持........
一年一度的清明又至,是悼念先辈的日子,回忆起那些在生命旅程中,曾经为我们披荆斩棘,激励过我们的先辈。虽然他们在世时未曾享受过荣华富贵,也未像我们一样享受过这么长时候的和平生活,就像流星一样短晢地划过夜空,燃烧自已,放出光芒。与先辈比起来,我们受的这点苦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又何苦感叹人生呢?我想我们应该庆幸——该受的苦难先辈们都替我们受,该打的仗先辈们已经为我们拼过命了,我们除了崇敬他们,我们没有自怨自艾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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