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烈属,九十一岁去世之前,一直享受政府烈属待遇。
在奶奶的几个儿子中,她最心心念念舍不得的,是我的伯父。1948年6月,十八岁的伯父光荣参军,当年12月,在解放兴化县城的战斗中,伯父牺牲在兴化城北门。
兴化是我们邻县,县城离我们老家四十多里。当年伯父牺牲的消息传到家里时,奶奶哭肿了一双眼睛。她颠着小脚,拉着四五岁的小叔,步行去兴化北门,想最后再看一眼伯父。路上走了大半天,到达那里时,兴化城已经解放,部队已将牺牲烈士的遗体整理过,摆放在一张张草簾子上,准备下葬。奶奶在那些遗体前前后后走了一圈又一圈,最终也没能确定谁是伯父,因为好多烈士的遗体已经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了。牺牲的烈士集体安葬在兴化城北门外,后来那里建起了烈士陵园和纪念馆。
小时候,我们并不知道伯父安葬在烈士陵园。每逢清明节、七月半和大年三十,奶奶都带着父亲、小叔和我们,去离家不远的大河边上,在一座孤坟前烧纸祭奠。她让我们跪在坟前磕头,让父亲和小叔点纸上香,自己则对着坟头喃喃自语:“乖乖,你可找着家啦?你在这里不孤单啊,妈妈逢年过节都来看你啊!听到我说话,你在这里,就当在家里一样啊!”嘴里念叨着,就见她眼泪涌出来,眼圈红红的。我们一直认为,这里埋着的,就是我们的伯父。
我们几个跪在地上的孙子孙女,听到奶奶这样说话,心里总是毛毛的。这个十八岁牺牲的伯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但听到奶奶的祷告,我们总觉得,伯父一定也像父亲和小叔一样高大健壮,样子永远是十八岁那样年轻。此刻,奶奶对着坟头祷告,好像他就站在奶奶跟前,奶奶是在面对面地跟他说话。
我们从地上爬起来,四下里到处张望,当然,我们看不到伯父的身影。风中,除了有飞扬的纸灰,有袅袅的香烟飘散,我们什么也见不着。
直到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小叔才告诉我们,那座坟墓里,埋的不是我们的伯父。因为那时候交通不便,伯父埋的也不是单穴,父亲和小叔隔几年才去兴化烈士陵园看望一下。河边上的那座孤坟,埋的也是一位革命烈士,是华东野战部队的一名不知名的烈士。
这让我们十分诧异。
小叔给我们讲了他和奶奶当年亲眼目睹的事情经过。那是大伯牺牲后不久的一天傍晚,几个国民党士兵,在荒地里围追一个落单的华野士兵。小叔清楚记得,那个战士个头不高,年纪约摸不过十八九岁。
这个战士边跑边向后放枪,眼见敌人越追越近,他向奶奶家东边的河堤奔去。敌人人多势众,看样子,他是想利用河堤作掩护阻击敌人,然后跳河逃生。就在他爬翻河堤高坎时,好像是腿上中枪,一头栽倒在河堤下边。几个追红了眼的匪徒,赶过去照准那战士的肚子,连戳了好几刺刀。当时,那战士疼痛难忍的叫声,小叔和奶奶隔着老远都能听得真切。接着,那几个追击的国军士兵扬长而去。
奶奶和小叔站在自家屋檐下,两腿直颤,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等到那些国军士兵走远,她连忙喊了几个邻居,去看那个战士,那战士腿上有伤,肚子上尽是窟窿,血已流尽了。
奶奶从家里拿了水瓢,打水为战士擦脸,几个邻居从家里找来一领芦席,几根绳索,把那战士包扎好,在河堤下就地掩埋了。
从这以后,每年的清明等祭奠亡人的日子,奶奶都要领着我们一家大小,去给这位年轻的战士上坟。
八十年代后期,县民政部门组织境内无名烈士墓普查,有人来到村里走访调查,奶奶向来人反映了当年情况。后来,县里派人安排迁坟,要将烈士遗骸迁葬到市烈士陵园去。
启坟捡拾烈士遗骸的那一天,年过八旬的奶奶不顾大寒里冷风逼人,坚持让小叔扶她到坟上去,最后一次给亡灵烧化纸钱。启坟的前一天,他让小叔打电话给我,说我作为家中长孙,一定要为这事回去一趟。
起土之前,奶奶仍像过去一样,让我和小叔跪下,在旁的两个民政干部也在旁边一齐跪下。纸钱点燃时,奶奶小声祷告说,“乖乖,今天公家来人,带你回家,你从此也有伴儿了,你就放心的去吧。三十多年来,我一直把你当作我家老大,我们陪着你,你也陪着我,你不孤单啊!眼看着我也快要到那边去了,我去了那边,就去找你,去找我老大。”
寒风中,奶奶呆在一边,坚持不肯离开,看着他们几个忙碌,看着他们捡骨装箱,直到最后,目送他们上车,久久不愿离开。
享受烈属待遇的奶奶九十一岁时走了。我相信,在天堂里,他老人家一定能与我的伯父相见,也一定能见到我们曾经跪拜多年的那位烈士伯父。
2022.4.5 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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