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老李从泰国回来后的某一天，她说要写篇游记。我看了她写的开头：“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然后便没有了下文。没想到多年以后，由我来续写这篇文章。

我跟她的第一次相遇，是在2015年夏天的语言课上。这个高个子的北方女孩有一口低沉的嗓音，光听她说话会误以为这是个男孩子。那时我们刚到英国不久，对国外的一切都很好奇，几乎走到哪里都离不开拍照。我的手机很普通，老李用的是iPhone，我的室友有台照相机，我们三个人出门她俩就全程负责摄影。很多年以后再看这些照片，只会感慨：咱们当年真好看！

留学生在一起少不了的活动就是吃饭。我去老李宿舍蹭过无数顿饭，她不是天生的大厨，但是每次一起吃饭都很温馨。她从国内带过去一大堆调料，宫保鸡丁、麻婆豆腐应有尽有，我笑话这叫做：“差生文具多。”不过她可不是差生，真正的差生是我。考试季的老李带着我们所有人复习，而我在第二个学期把五门功课挂掉了三门。老李可以说是恨铁不成钢，有些同学第一个学期没有努力学习，而在她的帮助下都赶上来了，我是反面教材。我一边辜负着她的期望，一边继续上她那里蹭饭，一边硬着头皮补考。

那时候的天很蓝，每一顿饭都很香，日子过得没心没肺。2016年的冬天我们参加了毕业典礼，是的，我在老李和其他同学努力的扶持下光荣毕业了。毕业典礼举行的那几天也是我们所有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老李住在我租的房子里，我给她支了张行军床。那应该是她这辈子睡过的舒适度最低的床，她感冒了，我拿出自己收藏了一年多的感冒药拯救她，然后仰天长啸出门去跟其他同学喝酒。她天天养病，我天天宿醉。老李比我提前几天回国，送她离开的那个晚上，我发了条朋友圈：

“我该用怎样的表情，怎样的语言去面对离别？”

老李回复：“用再见。”

我突然理解了那句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有些人，你希望他们一辈子都过得幸福，即便在你自己过得不好且没脸见他们的时候。

二

再见到老李，她已经在昆明工作了几个月。那天我等在她家楼下，刚从火车站出来的我坐在行李箱上，颇有一股流浪者的气质。

昆明的一月非常温暖，老李的工作非常忙碌。她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跟我完全相反，我当时唯一的渴望就是帮她收拾她住的地方——太乱了。她租的两室一厅塞满了一洗衣机纸箱的垃圾。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收拾她家的时候，她拿出来一个原本用来装洗衣机的纸箱，我帮她把不用的东西都扔进去，结果塞了满满一箱。我俩乘着月黑风高之夜，把这箱子从没有电梯的六楼抬到了楼下的垃圾桶旁，并且尽量不去想象明天清洁工人看到它会有什么反应。

来年十月我和老李去泰国旅行，那时正好赶上了她的生日，也是我至今唯一陪她过的生日。我们坐船去了曼谷最大的商场，一楼有个美食城，装潢得很有当地风情，小桥流水，还有在船上卖货的小贩。在选餐厅和点菜这件事情上，老李一直对我赞赏有加。我们去过一家印度餐厅，老板用翻译器把菜单翻译成了中文，有一道菜的名字让我们俩永生难忘：脆弱的马苏里拉芝士。

我们的泰国之旅进行了两次，积累了经验以后，第二次去更从容。我们体验了一次泰国的卧铺火车，从曼谷到清迈的700多公里走了一夜。没有了曼谷的喧嚣和繁华，清迈古城显得宁谧而温馨。护城河把古城包围起来，隐隐绰绰的树荫落在土黄的城墙上，对于久居在城市的我们来说，清迈是惬意的脚步，是寺庙里的诵经声，是夕阳下随风摆动的树叶。也就是在这次旅行以后，老李写下那句话：“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三

和老李那场泰国之旅结束不久，我再次离开了祖国大地。这一次我去了澳洲，去波光粼粼的大堡礁潜水，去香蕉农场做包装工人，也去看了企鹅迁徙。老李依然在努力的工作，她的朋友圈里一直都是在各地忙碌出差的内容。

老李希望我们每年都见一面。那一年，我们没有见到彼此。那一年，我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妈妈也在此期间罹患乳腺癌。我发给老李的信息，没有任何回复。我关闭了朋友圈的入口。我告诉自己，不要在乎那些。我只是很害怕我在乎的那个人不会在乎我了。

老李来过了我的城市，我也是时隔半年多才发现，因为我有天突然点进了她的朋友圈。她来的那段时间，我妈妈正好在住院。

我的手机里还存着我写给老李的信息：

“给你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窗外已是春雷滚滚。言语总是简短，而回忆却绵长。每个春天都会让人想到希望，想到新的开始。过去的一年我经历了很多事，想必你大致也有所了解，如今基本以及处理妥善。我妈妈去年做了左乳全切手术，没有发现癌细胞转移，目前情况还算良好。

我不能说自己是幸运的，也不能说自己是不幸的。我只能说我是各种经历和感受的结合体，痛苦和快乐像河流一样经过我的生命，我和每一个普通人并无二致。即使是在极为艰难的时候，我依然相信人性本善，因为我认识那些善良且努力生活过的人，你也是其中之一。

最后我引用一句法国哲学家阿兰·巴迪欧的一句话：‘爱是最小单位的共产主义’。我认为爱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基础，经由爱在一起的两个人，组成了最小单位的共产主义。”

我至今依然没有得到老李的回复。

我想起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里说过：“你千万别跟任何人谈起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念起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