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傍晚，闷燥了一天的大地开始缓和，时不时送来一片片凉风，如西瓜入喉，还带着草丛里的清香。靠近窗外，吸一口，爽快极了。
在门口台阶上，妈妈问：“确定继续上学吗？”
“嗯”，穆椰林很坚定地点着头。
除了这个选项，村里人惯性似的给初中毕业的女孩子定了路--出去打工。说起来很奇怪，说小也不小、有二十八九户的村子，女孩子普遍是老大，所以这个村子出去上学的男孩子都有姐姐这个保护伞。这个莫名其妙的规律倒是给了红县一个“劳务输出大县”的称号。
长大的节点里，韩国、日本、新加坡、上海、广州等地点时常响起在大人们的谈话间，可自家人从来也不提。比起好奇这些华灯璀璨的国家城市，穆椰林更疑惑，邻居家桂花姐怎么在语言不通的韩国打工生活。说起来，桂花姐的中招成绩比穆椰林的还高，入县城二中还多十几分，穆椰林还差五分。只是这个高中前身是职高，以对口培养学生就业技能为主，不重视语数外等基础学科。送桂花姐出国，叔叔自有道理，说与其在学校学怎么做事，不如实干，还可以赚钱养家。
在风起前一刻，穆椰林还在纠结，谢谢那阵风，矛盾的事儿被吹散，解开了。她的决定让一家人都很欣慰，妈妈第二天起床就准备着去县城看新学校。
儿时陪着妈妈看电视，穆椰林不懂剧情却可以哼唱插曲、主题曲；四月天采茶季，在茶厂辽阔茶叶地里一边采茶，一边大唱《千年等一回》，引得周边村镇采茶的阿姨奶奶们都知道有个漂亮的女孩子不仅采茶好、唱歌也好听，将来了不得。即使后来学习成绩中等，妈妈从来不责备。晚上穆椰林补习作业，妈妈钩鞋，或筛选各种豆子备着熬粥用。在条件更为艰苦的时代妈妈都已经是高中学历，学习是所有路里最苦最简单的，妈妈常这样安慰她。
二
自家人可以不论分数，那个以成绩论强者的圈层角斗场可是有千军万马涌入--学校。
穆椰林妈妈虽多年不曾踏足县城，但解决问题的方法是有的，直接去县城教育部拿一摞子小册子，县城几个高中的简介应有尽有。一个叫做群星的私立高中，没听过，规模大，教育设备很先进，师资力量更强，穆妈妈决定去看看。这一眼，决定了穆椰林接下来三年要学习的学校。接待穆妈妈的穆老师因为姓氏相同，更为亲切，是学校教导处主任，在之后的学习过程中更为关注穆椰林。
来学校安顿的第一天，就接到高一所有班级入学考试的通知。真是晴天霹雳一个！
“那些知识点在过暑假还没回到脑中呢！学校怎么这么急！”
穆椰林虽这么说，还是赶紧放下行李，稍作整顿，幸好带有中考笔记，要不然好惨。
穆爸爸给小穆弟弟和穆椰林一人买了一笼乡下很少吃到的杭州小笼包，还有好多种样式的粗粮馍。至今，有个话一直被传笑，小穆弟弟那一笼小笼包没走几步就光速吃完了，硬是一个也没给穆爸爸。
这一边穆椰林认识了5个室友：子兰、鑫鑫、风铃、牛金花、胜男。
得亏第一个进寝室，知道了炸窝的一手信息--考试，相互介绍后，这个消息让6个女孩子立马“同仇敌忾”，欢乐着急淡定的气氛一股脑泼在这个正产生友谊的新鲜地。
毕竟都是刚从紧张的初三过来，进入战斗模式还是很容易的。不知道彼此的功底，秉烛夜读的劲相互传，却不知何人传起。熄灯后的7038寝室，被窝里一个个亮起手电筒。穆椰林心里暗喜，本用作冬天早起上学照路的手电筒，派作他用，物超所值呀。
直到值勤老师的手电筒照入寝室门最上面的玻璃，室内的那股劲才败下阵来，也解了“谁会第一个停止”的难。
三
从面对要考试这件事的脸色和语言变化，差不多能了解这个学生的功底。
这是穆椰林琢磨出来的，整个晚上她都在回忆大家的第一反应，以此得出对角线床铺的胜男就是学霸。
“你好，我叫穆椰林，你叫什么呀？“
“你好，我叫胜男.”
“床铺自己选，先到先选，我选了门后中间这个，你选哪个？”
“最里面这个，比较安静”
“你知道明天要入学考试吗？”
“这个倒是和其他学校不一样，没事，咱都能过的。”
关键是回答完，胜男脸色没变化，全寝室唯一一个如此平静的，真是一个自带太阳光的女孩子。
早5:30校卫处的喇叭响起，起床进行神曲“月亮之上”成为一早的大家集体吐槽对象。
“听说上一届一年也都是这个起床歌！”
“那还了得，找个机会给换掉！”
入学考如期而至，语数外三门，一天考完。语言类，不在话下，就是数学让人担心。刚回到头脑中的各种公式处于游离状态，写到笔边，又忘了，临时抱佛脚，真是不管用。穆椰林和室友们来到教室，分别按考号坐定，教务处穆老师来找她。告诉她为了穆妈妈，务必考好的原因：“成绩好坏关系到你学费的减免数额”。
穆椰林清楚，虽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考试成绩也不理想，穆妈妈依然尽全力让她上师资雄厚的私立学校，不考好成绩何以为报呢？
前排八卦的自来熟同学刘雨下，立马问穆椰林，教务主任是不是她家人。此时的穆椰林胜利欲极强，一定要赢了这第一局。
“不是，刚好同姓！“
刘雨下显然不信，向前面的短头发女孩子兰打听，子兰倒是和穆老师一个村的，她示意刘雨下闭嘴。后面说了什么，穆椰林在想自己的事情，也没注意听。
鑫鑫用笔轻轻戳了穆椰林，看她有点心不在焉，安慰不用担心，学校无非想看看每个人的实际成绩，有无波动。此时铃声响起，第一场语文考试开始。
后来穆椰林在新生入学展示栏里，阅读了鑫鑫的中招满分作文。穆椰林的作文也在优秀之列。相比之下，还是有差距。果然，胸有成竹才真的什么都不惧。
下午连考了英语和数学，一切还算顺利。回到寝室，穆椰林累瘫的感觉，这个点食堂人正多，就没有想着去吃饭。牛金花已经休息了一会，她信誓旦旦承诺给穆椰林打到饭，走得很急，连自己的饭盒盖都没拿。
对面床传来风铃的翻书声，她昨晚翻来覆去，说是认床，睡不踏实。子兰、鑫鑫两人一起吃饭了，倒是胜男，考完没回寝室。因为中招成绩优异，是全寝室公认的学霸，每一场考试求更好不易。在后来与胜男的夜谈中，胜男爸爸说的一句话：“虽然没有儿子，我希望她不比男孩子差”，穆椰林想那就是胜男一直给自己的动力。
寝室熄灯后，楼道和窗外星星点点的光照入，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天。
牛金花的爸爸就是牛校卫，她毫无掩饰说改掉“月亮之上”起床神曲不日可成。方法嘛就是换掉牛校卫的手机闹钟歌曲。子兰说刘雨下参加过奥林匹克数学组竞赛，学习成绩不错就是啰嗦八卦。
风铃提到她有2个姐姐，难怪床头一堆《意林》《读者》。这让住在县城的独生女鑫鑫很羡慕，有姐姐的人很幸福。穆椰林此刻想到小穆弟弟，四年级小学生，受气包，宠姐狂魔。穆妈让穆椰林干什么，小穆弟弟帮着干；穆椰林想吃什么，小穆弟弟以自己的名义向妈妈索取；小穆弟弟应该最不喜欢姐姐教作业，很容易挨打。“真不该那样！月底回家给小穆带小笼子，哈哈！”穆椰林这句话像是反省。
四
“月亮之上”响起后，第二天的高中生活继续。5:30-6:30的晨读时间，班主任谢老师发了座位号，穆椰林幸运地和同寝室的风铃同桌，接着就是发课本，高一不分文理科，语数外，两理（物理、地理）、化学、生物、政治、历史九门课，课本加起来有十三本。
班主任谢老师有个外号，谢摩尔，猜猜，他教哪门课？（没错，就是化学，外号来源摩尔定律）吃完早餐，谢摩尔就来上第一节课，化学课。从一开始就宣导，高中三年意味着什么，要做到什么。谢摩尔听到有同学小声说话，他立马调整态度，大声说道某些同学的社交能力很好，为了督促大家一心学习，以后座位一月一换，不一定同桌还有同桌的缘分。够狠！
风铃理科类很强，穆椰林文科类很强，两人互补，如果是班主任有意为之，那真是煞费苦心。前桌鑫鑫，极度怕热，却又留着至腰的黑发，一洗完头就成为同桌刘雨下的调侃对象，送贞子鑫的外号。7038寝室的人可不能被欺负，自带吵架好嗓的子兰抢先一步帮鑫鑫说话“那你就是四眼刘了，带个眼睛装什么学霸！”......
接下来是数学课，这个老师很好玩，前面留海过长，时常鼓起两腮吹留海。子兰扔纸条给我，提示看周老师的小动作。子兰送名“小可爱”。
有人说高中时期建立的友情最为坚实，没有小学初中那么幼稚尚且不懂珍贵的含义，没有大学时期的天南海北随时面临分道扬镳的可能，这个时期最为踏实，开始建立世界观，人生观，也在试图了解价值所向。但凡影响到自己的人，都将载入记忆，永远难忘。
军训前，高一（2）班来了一个转校生。名字叫齐超，来自临县皿夕县，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加上白色的裤子、白色的滑板鞋，白净的脸上洒满微笑。阳光男孩，那是穆椰林对他的第一印象，两人座位隔着一条80公分长的走廊。至于谁先说的第一句话，穆椰林记得是她作为英语课代表收作业的时候；齐超说是英语课兰老师公布成绩的时候，他惊讶于她的满分成绩，拿完试卷回座位，他明明喊了一句“厉害啊，穆课代表！”这谁又能说得清，好在熟悉了。
说到入学考试，穆椰林不负自己，考入全年级前十，因此她本学期的住宿费和书杂费全免，这是她第一次为一个目标用尽全力。如果当初中考也憋着一股劲，结果应该会好，可人生哪里有重复的机会。事已至此，把当下的路走好才是重中之重。
五
周一，军训开始，6天时间。教官年纪不大却异常严厉，立正、稍息、报数，踢正步，站军姿，上午的训练没间断过。午休后牛金花披散着头发差点迟到，被教官点名，要求立马改正，并表演节目，全体叫好才算完事。难不倒她，一首《童话》，调皮的她对着教官唱“从你说爱我以后，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同学们掌声雷动，脸红的教官制止牛金花、命令归队。
最有意思的是周六晚上的军歌拉歌赛了。军中绿花、一二三四歌、团结就是力量、咱当兵的人...一首首过后，进入每队个人赛。那是第一次穆椰林为妈妈唱歌《听妈妈的话》，因为明天就是自己的生日，穆妈的受难日。挑战穆椰林的是齐超，他竟然会街舞，真是深藏不露。
六
高一年纪在6楼， 从下课铃声响起往食堂跑，胜男算过有1200米，穆椰林的短腿短胳膊从来都要多花10分钟打到饭，学校不让挑食，窗口不让自己打饭，食堂阿姨又总是不接她的饭盒，被刘雨下嘲笑了八百次。齐超过来解围，让刘雨下明早晨跑领跑，体育委员的权利。晚自习用圆心笔写了不知字体版本的“忍一时风平浪静”，算是安慰。
日子在晨读听讲晚自习中、嬉笑打闹中，奋笔疾书中慢慢度过，年少的人们总以为未来来日方长，应该还不曾想过分离。
某天，齐超拿出带锁的笔记本，让穆椰林写点话，着重写对自己的印象。还没到高二分科分班，类似同学录的东西在这个时间来得很突兀，穆椰林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太多的时候，因为孩子们还无法面对自己预感的悲伤，所以急切想打断、劝阻。往往遗憾也会随之而来。齐超送给穆椰林一本武侠书，有620页，上面标了好多他的注释，“假期无聊读物”，他轻描淡写地说。
期末考试完毕，大家各回各家，轻松欢快的脚步里不藏犹疑，确定会再见，便不会好好告别。
七
穆椰林上学的年代，手机没普及到高中生，想上QQ还得去县城网吧。想和哪个同学说点什么，恐怕也是音书难寄。再者，家有农活要做，家人作陪，假期短暂，很少有机会想和谁联系说点什么。
寒假作业都是留着过完年开始写，正事没完成前，穆妈是不让看什么武侠书的。更为关键的一点是，穆椰林有点忐忑，名次是不是还在。私立学校对成绩尤为关注，一旦被踢下榜，所获殊荣尽数消失。穆妈整个春节都挺开心，看穆椰林综合成绩还行，好学校学费并没有比公立学校贵很多。那个问题被忽略了，就是穆椰林担心的。
假期余额红色预警，晚上收拾返校物品时，穆椰林浏览了那册武侠十几页。看书讲究氛围，在家是看不进去的。书太厚，塞不下的就只有放下，留家里。
返校的路是瞌睡的一路，用时1个小时到达，晃醒了。穆椰林远远望见教学楼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却径直向寝室奔去，急着卸掉这一身的笨重行李。晚自习照常，这时穆椰林才确认，齐超再次转校了。也不是毫无征兆，只是刚建立的友谊，年轻的人儿还不知道如何说再见。
“真遗憾，当初应该写下那个疑似同学录的东东！”
八
同学的离别，来不及伤感。名次的下降，穆椰林有点崩溃。班主任谢老师也很遗憾，让穆椰林早与家长沟通，已经给争取到下月缴费。好几次晨读完毕，穆椰林没有去吃饭，站在7楼迎风落泪，不好再给爸妈压力。可这学念与不念，她怀疑了。邻居桂花姐年底邮回来的汇款单上赫然写着“1000000KRW”,数零都数了好久。同村的穆华过完年就和他爸去广州了，读半年，感觉无趣。八百块钱，让人如临深渊。
说到察言观色，刘雨下最强，他第一个告诉子兰，胜男知道实情，于是大家伙开始商议如何面对这个困难。风铃提出秘密进行，怕伤到穆椰林自尊心。捐款事宜毫无破折，不止高一（2），全年级都在进行，一个星期这群年轻人筹到866元。
作为英语老师最宠爱的课代表，穆椰林平时与兰老师无所不谈，可这次晨读间歇的聊天很尴尬，她还做好决定。兰老师却看得一清二楚，告诉她：谢老师再次与教务处确认过，这季的获免生名额增多。穆椰林在其列，依然享受全免。
真是万幸，可人生能有多少次这样可以说万幸的时候！超过穆椰林的那5人，如果等比扩大到全国，那又是多少，不敢算这笔账，当下唯有更努力。
周日下午，学校统一放假半天，上午下课，刘雨下拦住穆椰林，一本正经地说着捐款的事，一个红色方便袋里装满零钱，是大家伙用零花钱一起凑的。穆椰林不知所措，问有没有捐钱名单，还给大家，自己的住宿费学杂费全免了。可刘雨下坚持让她收下，用作生活费也行。说是不记名，不想给她压力。推搡中间，刘雨下说“可别总吃泡面，不然更长不高！”
这份情谊，真真实实。迷迷糊糊地这段时间，风铃、鑫鑫帮忙打水打饭，牛金花出各种段子，全寝室但凡有好吃的，好笑的都会拿出来分享，只为逗她开心，穆椰林才意识到，除了爸妈，还有这么多人在乎她的感受，解决她的问题。
都是要面子的孩子，只有熄灯后，穆椰林才大胆地说谢谢，感谢，感谢。逃避不了的事情就面对，大家一起面对！这是7038全寝室的誓言。
也许只有在多年后回过头来看，这段经历才如玄幻般不真实，可时下就是发生了。同学之间没有所谓的攀比，没有任何排斥，老师教育育人的同时，也关注着每个孩子的身心成长和家庭环境。
穆妈妈第一次来教务处时，穆老师就关注到穆妈妈的独臂问题。虽如此，还坚持要给孩子们好的教育，农活独自承担，让丈夫出外务工。一个健全的男性做各种农活尚且坚持不住，坚强的穆妈。实际上获免名额并没有增加，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教育以人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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