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族人（二）

刚一进城门，就对这一派繁华大为惊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城市。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游艺。我目不暇接，忍不住开心微笑。逍遥哥哥看到我的笑容，亦笑。你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多么好看，他说。
　　我默然。这是我们初遇时他说的话。那一天的事，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可是他说的话还是一样，一个字都没有改变。笑容亦然。
　　我们在店铺间出进，一间又一间，看不够。
　　在药店里，遇到一位姑娘，清秀的脸上神色愁苦。她说，她的娘身染重疾却无钱医治，也许只能够眼睁睁地等死；她说，也许这就是穷人的命。说的时候，欲哭无泪。
　　我亦动容。失去亲人的愁苦，我是知道的。我看着逍遥哥哥。他神色亦非无动于衷。我问他，我们帮帮这位姑娘好不好？他同意。他拿钱给那姑娘，要她买药。而后我们未及听她的感激话语，便退出药店。
　　出来之后逍遥哥哥跟我说，我们自己的盘缠亦不多。不过，我也是孤儿，再说，既然你要我帮她，我就帮她。他是这么说的。心中感到喜悦。
　　还有街上那个小孩子，一脸饥饿。他说，姐姐，把你的糯米糕分给我好不好？天真的声音和神情。我俯下身，向他微笑。好，给你给你，真的那么饿啊？我看到他一把抓住糯米糕，笑着跑远。
　　我们走到杂货贩子面前。他的摊子上有银钗，样式素雅。逍遥哥哥拿起它端详。灵儿，买给你好不好？你戴上，包你好看。
　　可是，好像很贵呢？我犹豫。如果用钱，能够帮助一个无告的人，是好的，可是银钗……我想着自己戴上它的样子。想象中是美的，就像逍遥哥哥说的那样。
　　他还是给我买下了。我戴上银钗，看到他欣赏的神情。他笑着，推我到河边，要我看水中自己的倒影。看吧看吧，女孩子就是要会打扮。

天色已是黄昏。
　　我们走进客栈。老板说，没有房间了。他说，所有的房间，都被当今的武林盟主，苏州首富林天南包下，供参加他女儿比武招亲赛的少年免费住宿。至于其他人，对不起，没有房间。
　　比武招亲？我们想起了，曾经走到城中一处巨宅前，见到那么多的人在排队。他们说，是报名参加林月如小姐的比武招亲。一路上，也听到全城的人都在议论这事。当时我们并没有上心。在苏州我们只是过客，城里有什么新闻，于我们不相干的。
　　可是现在，却有这样的事发生。我们相视苦笑。我们听客栈一楼的客人，所有人都在谈论比武招亲的事。我们在其中走着。到一扇门前，听到其中有打人的声音，告饶的声音。逍遥哥哥没有多想，就奔进去，我在后面跟着他。
　　我们很快将打人者击败。然后才得空观察那被我们救起的人，是位儒雅的公子。他看着我们，满怀感激。
　　他带我们到客栈二楼，设薄宴相待。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在已被包下的客栈二楼让人腾出房间。听他在跟掌柜说话的样子，似乎是那林家的什么亲戚。
　　他自我介绍，说他叫刘晋元。他和逍遥哥哥不停地喝酒聊天。我亦作陪。稍时便觉困倦，是酒的缘故。我迷糊感到逍遥哥哥扶我上床。耳边仍是他们的碰杯声。

又是清晨。
　　我在做一个美妙无比的梦。梦中逍遥哥哥，和我，还有姥姥，还有师父，还有同门姐妹，还有娘亲……所有的人都在仙灵岛上，欢笑度日。那些人都没有死去，都还在。我们在孤岛上，与外界的一切隔绝。没有纷争，没有欺诈，没有人心险恶。我梦见逍遥哥哥和我在花间捉迷藏。我在笑，要他来追我，而其他人，都在远远地看着。多么好，多么愿意果真如此，永不醒来。
　　却朦胧听见逍遥哥哥的声音。懒鬼起床喽，太阳晒屁股喽。他在摇晃着我。
　　不嘛，人家还要睡。我迷糊作答。梦醒大半。心中有些失落。情愿不醒。记起逍遥哥哥在仙灵岛上胡侃的时候，跟我说他每天在做大侠梦的时候，被叫起是多么不情愿。而他现在叫我懒鬼。
　　他继续叫我。说好要接着带你逛苏州城，你再不起，我可不带你去啦。
　　我一下坐了起来。对他笑。嘻，人家要去！
　　一出客栈门，却遇到一位算命者。他说，逍遥哥哥会有桃花运，而我，近日必有劫难。逍遥哥哥脸沉了下来。鬼话连篇，他这么说。他没有付钱就走了。我没有表态。只有说人们喜欢听的东西，而不是事实的真相，才是能够为人称赏的。我有预感。算命者的话，句句是实。

比起昨天的繁华，今天街上似乎冷清许多。阳光那么好，可是人都到哪里去了？
　　我们又走到昨天经过的那座巨宅，就是许多人在排队的地方。听到里面人声鼎沸。啊，是了，昨天全城都在谈论的比武招亲，就在这里，就在今天。我们信步走了进去。果真，所有人似乎都在里面，围着擂台观看。里三层，外三层。
　　我们看见昨天被救起的那位公子在人群中，逍遥哥哥上去招呼。我看着擂台。上面两人打斗激烈。
　　其中明显占上风的，是一位紫衣劲装女子，是美女，眉目间英气逼人。她一招招逼向对手，把那人逼到擂台边缘。自己看上去却并没有费什么力气，只是带着猫捉老鼠那种戏耍的心情在随意出招。她看上去好熟悉。
　　逍遥哥哥他们亦停止了谈话，专心看擂台上的动静。嘿，打得不错嘛。我听到逍遥哥哥对刘公子说。
　　突然台上那女子凌空一腿，挑战者被踢下台去。她回身立起，神情骄傲。我听到身边的唉哟声。逍遥哥哥被她踢下去的那个草包压住了。这时候我已经认出那小姐。她是昨天我们在城外遇到的那位。我看着她，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那小姐站在台上，环视四周，神情高傲。她问还有没有人挑战，口气是不屑的。是那样的放肆，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有骄傲的理由。
　　逍遥哥哥慢慢地从被小姐踢下去的人身下腾出来。他轻轻叫着，哎哟。他挠头，向台上看。突然他大声叫了出来。啊～是你，野蛮丫头！逍遥哥哥亦认出她。
　　他们马上陷入舌战之中。最后，逍遥哥哥在那小姐挑战之下，跳上擂台。我在下面好不担心。擂台上方分明写着比武招亲，我不知道胜了怎样，败了又怎样。不，不是不知道，是不想知道。
　　我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眼睛看着擂台上面，却视而不见。我感觉那女子似乎也在看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仿佛是刻意不去看周围一切，我没有这个勇气把看到的一切纷乱表象理出头绪，欣然接受。忽听到周围人群掌声雷动。我抬头。原来他们鼓掌，是因为逍遥哥哥胜了。
　　那些人在议论，说林家比武招亲终于有了结果，是大喜。说这次，林天南定会为女儿的亲事大肆张扬，届时全苏州的人都是受益者。
　　我的心沉了下去。

场景切换，这次是林家堡大堂，时间是当天晚上。
　　我听到逍遥哥哥力拒，却理由不充分。说到我的时候，他只说我们是普通朋友。最终他是以没有婶婶的命令，暂时拖延。我被下人送进西厢房，暂住。
　　隔壁就是那小姐的房间。现在我知道，那小姐的闺名是林月如。我听到她在隔壁梳妆。她和丫环调笑，希望一身华服能够得到逍遥哥哥的赞美。她的语气如此娇羞，和我知道的那个骄傲女子判若两人。她也是爱上了。
　　我觉得难受，我捧着心口。我恶心，有些支持不住。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不论将要发生的是什么，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如若不然，不会感觉这样难受。
　　我脑中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我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抬头看到是林家小姐来了。她亦是神色紧张，想要说什么的样子。是要问我和逍遥哥哥的关系吗？好吧好吧，我们是普通朋友，逍遥哥哥不也是这么说的吗？我可以自己去苏州，不劳逍遥哥哥烦心。逍遥哥哥一向想要做剑侠，和武林盟主的女儿相配是最合适的了。逍遥哥哥……我头脑中千百句话说不出。这些话不符合我的性格。我只能够在等待她开口的空档，想出来发泄。我不知道想这些的时候，我脸上是否写着怨怼。
　　而那小姐只是看我，一直看一直看。眼光似乎是温和的，这样的温和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我依然不知道。她一言不发。一片寂静。空气中只能够听到轻微的呼吸声。我的，她的。我在灯光下看灰尘飞舞。即使是大户人家，灰尘也是有的，你拿它们无能为力。
　　只得我先开口罢了。林小姐……我这样说，没有下文。因为我不知道下文是什么。
　　她微微皱眉。我不喜欢这个称呼。赵姑娘……叫我林姐姐，好吗？她声音中似乎有什么力量让人不得不服从。我挤出笑容回应她。林姐姐……我还拉她的手，无意识地。我的手心冰冷汗湿。
　　就这样开始说话。林姐姐，她问我，昨天是不是我让逍遥哥哥回来看她的情况的。问的时候她在笑。那个呆瓜小贼，估计他才不会这么好心呢！她笑着说。
　　我看出来了，这话根本不是事先设计好的。她说她来，就是为问我这个，其实她连为什么会到我这里来都不知道。只知道这事必然发生。
　　我为逍遥哥哥辩白，说他对人很好。我们谈着，气氛尴尬异常。我们又在说别的什么，那些废话，因为我们不能不说。
　　只是我没有告诉林姐姐，我和逍遥哥哥是什么关系。她亦没有问。
　　她就这样离开我的房间了。

留我一个人在房中。这么多的事情。我的身体更不舒服了。我希望逍遥哥哥来看看我，随便说点什么都好。我感觉自己如今仿佛飘中空中，没有依靠。我不知道如果逍遥哥哥走进来，我该对他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回应我。
　　我胸口闷闷的，我恶心，心慌，气喘。我的手心冰冷汗湿。一定有什么要发生了，不是好事情。我比刚才更加笃定这一切。
　　逍遥哥哥终于进来。灵儿，看你脸色不大好呢。他一脸关切。
　　我，啊，我没有什么。我回应着。逍遥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姥姥临死的时候说的……我问他。
　　他要我放心，他说他当然不会忘记。他会说话算话。他的神色那样坚决，我情愿相信他。他当然是要说话算话的，他是大侠，我知道。
　　我还是不放心。可是，如果我是，是……我犹豫着，想要告诉他关于我的什么事。就在这时我第一次感觉到，也许今夜一直令我心慌慌的事情就是：现出真身。
　　他打断我。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明天我们还要一起逛苏州城的。他如是说。他说完就离开。

又是只有我自己在房间里。我还在想他刚才说的话。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如果可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所有的一切。最关键的话，会留在最后说，我要对他说，逍遥哥哥，请不要离开我。我会每天都这样对他重复，每一刻都用眼神提醒他。可是我不能够，不能够令他不再逍遥。我是一个背负恩怨的人，水月宫曾经的惨景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一切。人世间有那么多重要的话，却不能够去说。
　　难受。越来越难受。我已经不是捧着心口，而是努力地在按着胸。仿佛那样用力一按，可以把那仿佛要跳出胸口的心给按回去。我的腿不停地哆嗦。我全身彻骨寒冷。我感觉头发披散下来。我努力忍受一切，可是再也无法忍受。
　　我已无法自控。我高声尖叫。我下意识地看着自己，我看到我下半身的蛇尾。我那样慌乱，以致失手将灯盏打翻。
　　外面有人闯了进来。是林家的丫环。我匆忙用手掩住脸面。那丫环在尖叫，妖怪。是的，她没有错，神仙妖魔一线间。
　　外面骚乱。妖怪，这是既让凡人害怕又让凡人唾骂的字眼。妖怪，只要身份上有这两个字，不要别的什么证据，就可以证明你非善类，起码，在凡人眼中是如此。而我不是妖怪，我只是女娲族人。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女娲族人，同苏州居民痛恨的蛇妖一样，是下半身有着粗大蛇尾的。女娲娘娘在几千年以前就不再是仙班成员。
　　逍遥哥哥也被惊动，闯了进来。他身边是林姐姐。他们手里拿着剑。逍遥哥哥说话，大胆妖怪，见了本大侠，还不束手就擒。他眼中燃烧着恨意。在没有灯火的房间，他眼光中恨意分外明显。可是我知道他不是恨我，他是恨妖怪，所有的妖怪。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想要逃走。我驱动着蛇尾滑向墙壁，迅速地。遇见墙我亦不知躲闪，仍然一往直前。我听到轰然巨响，头好痛。我裸露的皮肤感受到夜晚的凉意。我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件事情，如果照林家堡里人的角度讲，应该是：半人蛇妖撞破墙壁，逃走了。
　　我继续奔走，不辨方向。
　　也不辨时间。我发现自己身处树林中间，天空黑暗。我倒地，之后便再无知觉。醒来已是另一天。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简朴然而干净。空气中有中药的香气。我躺在床上，已然恢复人身。我睁眼张望。床边是一个态度慈祥的中年人，那样看着我，目光关切。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来这儿？？我问，满腹疑团。同时心里又有些许担心。我自己也知道刚才问题的答案，应该是我被救起。那么救我的人，对这一切，知道多少？
　　那人说话，告诉我他知道的事情。这里是苏州城附近白河村，他是村里的前任村长，医生，大家叫他韩医仙。他的女儿，韩梦慈，外出采药，发现我昏迷在树林中，将我救回。他还告诉我，我昏迷，是因为有了身孕，身体又虚弱。韩医仙问我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在树林中。我敷衍应答，因为不能说真话，一面心里想着他刚刚告诉我的，我有了身孕的事。
　　我仿佛当真感受到腹中悸动，该是自己的想象罢。原来那一夜，不是幻觉，一切都当真发生过。这个孩子，逍遥哥哥的孩子。她该会有女娲族人的绝美容颜，和逍遥哥哥的淘气眼神。虽然她的命运早已注定，童年时的她应当仍能够欢笑。我陷入对她，对未来的种种遐想中。
　　许久方才回到现实。昨夜，我从林家堡中破墙而逃。想象不出现在那里会怎样。耳边大夫的问话已经停止。我倦了。又躺下，半睡不醒，神志模糊。
　　隔壁的声音是嘈杂的。从种种听到的细节，拼凑出一副惨景。是妖怪，尸妖，作乱离白河村仅仅相隔一水的黑水镇。如果不是河水阻挡，眼下也许就连白河村，也早已成为妖孽横行的荒村。是吗？我模糊地想着听来的消息，漫不经心。
　　良久。听到一声惊呼。灵儿！是逍遥哥哥的呼唤，我不会认错，是他在呼唤我的名字。可是我不想见他。我不知道，在这里相见，会说些什么，会是怎样的结果。调转身子，面向墙壁，不要看他。听到他身边的另一个声音，是林姐姐。
　　韩医仙与他们对答。我听着，医仙支使他们出去找寻药材，为我。他们离开。
　　赵姑娘，刚才那二人对你颇为关心，你为何避而不见呢？他们一走，医仙便如此问我。我，还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我如此解释。医仙点头，答应我会继续瞒着其他人，又问我今后打算。我什么也说不出。心里却想，也许只能够像逍遥哥哥那日，在仙灵岛上说的，走一步算一步。医仙最后对我说，李少侠，不会是薄情之人。
　　他说的当然没有错，我从认识逍遥哥哥开始就知道了。可是，如果他已经将我全然遗忘，那么不该薄情对待的，岂不是另外某人？命运总是弄人，轮回流转，相忘于江湖，若再侈谈薄情与否，那是个荒谬的命题。

捧心蹙眉，胡思乱想。他们还都没有回来。
　　林姐姐入室，我不及躲闪。只能够惶恐应对。林姐姐……没有下文。
　　她微笑飘渺，你还有伤，不要动。她说。她告诉我我自林家堡逃走之后的事。说起她和逍遥哥哥如何深入蛇妖洞窟，只为怀疑我在。说起他们将蛇妖男同狐妖女一一杀害，似乎毫无理由，只为我不在那里。李大哥，他在面对那狐妖女的时候，脸色好骇人。她如此说。逍遥哥哥，她叫他李大哥。
　　她又问我那晚究竟发生什么，态度小心地。不能够作答，只觉有泪滴落。她拉着我的手安慰我，如同昨夜。灵儿妹子，我相信你。她如此说。
　　又匆忙转出去，再次回来时，身边是逍遥哥哥。
　　他们手中有汤药，我服下，心神安定。六神丹，其实是安胎药，他们不知道。

我起身。我留下，以我的法力可以帮助医仙救治村民。我说。这是我刚刚已经想好的。不忍听到村民的哀歌，不愿见到妖怪横行的场面。经过昨夜，我亦不知如何面对逍遥哥哥。那么就留下吧，一人的事情终须一人负担。又想到昨天白天，算命者的话，的确句句属实。
　　可连这也不能够。逍遥哥哥问起关于尸妖的种种。玉佛寺的高僧可以除妖，这是他套来的情报。而那高僧，每每有人邀请，都是有去无回。听起来这村子灾祸还真不少。逍遥哥哥对我们说，去玉佛寺。我就跟着他去了。终究还是不能够离开他，只要听到他一个字，便可以随之远走。
　　林姐姐什么也没有说，就和我一样，跟着他走了。

我们进入玉佛寺。我们看到住持。住持要逍遥哥哥留下来，出家。这是让他下山捉妖的交换。逍遥哥哥不允。争斗。一切寂灭，唯有那个领我们进殿的小和尚在眼前，哭告求饶。呜，下次再也不敢了。那样无辜的神情，和人间一个普通小孩做错事之后，要求原谅的表情没有什么两样。
　　于是听他的告白。说起自己是已经有千年修行的玉佛珠，为成佛，才想到逼人落发出家，希望能够有机会被接引到西天，成佛。
　　是这样让人好气好笑的想法。舍己助人，修业之本，师父平时告诉我的。师父讲起，佛曰无我乃舍己，佛曰慈悲即助人。而面前这个小和尚，却能够从佛经里领会出完全不同的意思。孩童般的智慧，难怪他外貌如孩童。神仙妖魔一线间，不过如此。我如此想，亦如此说。
　　看到他为这样的话感动下跪，叫我菩萨。我拒绝。我不是菩萨，只是水月宫一个末流弟子，还是……蛇女，或者说是女娲后裔。随便怎么说都可以，看他怎么想罢了。小和尚的感动是认真的。呵，原来有时候，一些显而易见的真理，也需要有人点拨，才能够明了。
　　他说他叫小石头。他指给我们路途，尸妖背后的策划，赤鬼王所在的方向。他从今以原形面貌跟随我，成为我手上饰物。
　　我们看到那些被他以法力拘留在寺中的人走过来。大恩大德，终生不忘。他们对我们这样说。是吗？无心插柳而已。
　　我一戴上玉佛珠，偌大的寺院，就转眼消失不见了。
　　玉佛寺不过是幻象。可是在它没有消失之前，没有人知道这点。别的呢？也许许多我们以为是真实的东西，其实也是玉佛寺样的幻象而已罢。
　　我们向黑水镇方向出发。

在将军冢，在阴森白骨中，在昏暗中，我们来回穿行，上上下下。我们在寻找血池的入口。我们看到那些生前被埋葬的人，在坟墓中行进。他们成了尸妖，死后都不得安宁。
　　道路是曲折的，可终于能够走到尽头。我们在尽头看到死人从棺材中起身，全身披挂，那是这坟墓真正的主人，已故的将军。它向我们进攻，我们回应。它的进攻也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是赤鬼王的遥控导致。我们就跟它打。这一场过去，应该就能够到达血池。林姐姐的铜钱镖给了它致命一击。它消散。脚下坚实的地面开始动荡，我感到自己迅速下落，重重跌下，人事不知。
　　是逍遥哥哥的声音将我唤醒。灵儿，月如，他是这样叫的。举目四顾，周围好大一片血红色的池子，应该是赤鬼王所在的血池。我们是在地底，地底没有风，空气中的血腥气味弥漫，厚重得险些令人无法呼吸。都是人血。这么多的人血。都是妖魔残害生命的铁证。而这妖魔，据小石头讲，却原先亦是人类，只为追求力量，堕入妖道，残害同胞。
　　打起精神继续前行。周围的一切，如果可能，都是尽量不要去看的。就这样乱走乱撞，居然也能够走到中心，和赤鬼王正面相逢。打败它之后，出现的东西却让我吃了一惊。
　　土灵珠，我不会认错。女娲族失落多年的宝物，原来在这里。心中纷乱，它怎么会出现？该是天意吧。也许这意味着，我，不应该再躲藏了。我一边沉思，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把所想的说了出来。
　　逍遥哥哥听到我说这话。惊讶，问起我是否有什么事情在隐瞒。被他说中了。可是我不能够承认。我说我没有什么不开心，我过得很快乐。这也不是谎言。每当逍遥哥哥稍微关注我的时候，我总是很快乐的。
　　只是林姐姐的目光令我不安。谎言说过头，不只是欺骗别人，有时候也变成了欺骗自己，自欺才能够更加欺人。也许刚才我说快乐不过是谎言，不过我已不能够分辨。既然连自己都被自己的话蒙蔽，真假又如何区分？
　　不管怎么样，尸妖已除，该是归去的时刻了。对着土灵珠做法，我们脱身回到地面。

白河村里却也是一片寂静。走向韩医仙家的路上，只感到一片死寂。好熟悉。是那天，逍遥哥哥和我，埋葬了姥姥之后，回到客栈门口时感到的那种死寂。我们加快脚步进去。看到韩医仙被缚在墙角，昏迷。
　　醒来之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梦慈被抓走了。梦慈姐姐，我知道的，她于我有恩，如果不是她发现我，我就不会再与逍遥哥哥重逢。而今她被抓走了。我得去救她。韩医仙说，梦慈姐姐是被一伙黑苗人抓走的。黑苗人，在鬼阴山。我们就赶过去了。
　　在山洞口，早有黑苗喽罗等候多时。与他们对话，要他们放掉梦慈姐姐。他们说，可以，不过，我得跟他们走，独自一人跟他们走。我还没有来得及同意，逍遥哥哥就表示反对了。结果自然又是起了冲突。
　　解决掉他们，我们继续深入。在山洞中穿行。最后到了鬼阴坛深处，看到梦慈姐姐被缚。我们刚刚凑上去，就听到她大喊，小心有埋伏。这声叫喊已经不是预警，而是对正在发生之事的补充说明。
　　背后有风声。如果仔细辨听，是埋伏出动。我们回顾，看到埋伏出现。中间领头的人，眇一目，戴着黑色眼罩。他的服色气度，和我早年记忆里的模糊印象渐渐重合，我认出，他是石长老。
　　他叫我公主。他要我回去，回黑苗，跟他们的人走。我不要去，逍遥哥哥知道，逍遥哥哥代我回答。这样的回答不是他们要的，于是，他们要动武，把拒绝变成接受。石长老的实力，当年我是见过的，那样修为高深的人，为博小公主一笑，在王室座前，化武功为表演。现在，这样的实力被用来对付我们。我们不是对手。我们念念有词，还伤不到他们的衣襟；我们来回躲闪，还是接连受伤。我们最终倒地，输得彻底。

再次醒来，逍遥哥哥和林姐姐身陷囚笼。我叫他们的名字，他们没有回应。他们尚在伤里梦里沉睡。于是回头，又见石长老。
　　他称逍遥哥哥这位年轻人，他要取他性命，因为对于他们的任务，他是阻碍。
　　如果你们敢伤害他，我，立刻自尽。我说得斩钉截铁。这是威胁，也是事实。在他还没有死去的时候，我尚可以用言语预告自己的自尽，如果真看到他在我眼前死去，我知道自己就不再会去想别的什么，不及留恋生命，已经任灵魂远走。念动还魂咒的时候也是一样，当时我已经不能够平静地去思索，理出头绪，把各种因素反复考量，只知道既然这个我没有学成的咒语能够救他，我就得念出来。
　　巫王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他得了重病。石长老这样说。不管当年发生什么误会，骨肉亲情，我应该回去。
　　我要先找到我娘。我这样回答。这是系出无心，还没有想好答辞，话已经出口。长老面露难色。如果你知道当年，巫后娘娘的身份……又是身份，连逍遥哥哥当时，见到姥姥幻术吓人的蛇尾，亦失声惊叫，其他的人又能够如何。
　　如果我和我娘一样呢？我在说的是如果，虽然这已经是事实。我听到石长老的回答，无论如何，他会带我回去。
　　原来我已经没有选择。我回头看身后。答应我不许对他们出手，放了他们我跟你们走。他们就把我从出口带走。我是倒退着走路走到出口的，因为这样可以看逍遥哥哥最后一眼，记住他……还有林姐姐。小石头叫我，主人等等我，他跟在我的身边。

轿子是密闭的，看不到外面。我只能够模糊地感觉到什么。
　　轿子是颠簸的，说明我们没有走大路，而是走的崎岖小路。轿子有时候会有大转弯，也许是他们故意选择了迂回路线。有时候轿子里明明是白日，他们却不行进，直到黑夜来临，我们才起程上路。
　　如此走走停停。他们拿各种蛊卵给我当饭吃。还能够记起这是儿时在深宫中最爱的美食，吃起来却食不知味。身躯被禁锢在狭小的轿中，似乎思维也一同进了囚笼。无法去想太复杂的事情，只能够反复地想着逍遥哥哥。不断召唤这些回忆，努力为它们增补血肉，当时没有在意的许多细节都一一想起。记忆中那些纷繁变换的场景要比这现实中我所处的四方囚笼还要现实，这只能够让我一次次梦醒，失落。
　　空气一直沉闷，仿佛一直就这么走下去，直到走到黑苗，已成定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结果有些事情还是意想不到地发生。

那日那时，轿中的空气比平时要更热。那是正午时分。队列行进得异常缓慢，因为天上骄阳高照。
　　队伍忽然完全停止行进，因为外面有人在阻碍它前进。我听到外面有女子声音，出声的人也叫我公主，她该是白苗方面的人。她说，公主的朋友我们已经请到，公主想必很想见他们吧？
　　我忍不住出声。是逍遥哥哥？我问，我不敢有什么希望，又觉得事情本该如此。过去的十六年如此乏善可陈，除了逍遥哥哥，还有林姐姐，我不知道她请到的朋友还会是什么人。
　　她承认。我心中忽而狂喜，忘了其实黑苗的人，根本不会容许外面说话那女子阻拦行程。
　　轿子密闭的，看不到外面。可是我能够听到外面。外面是打斗的声音，激烈混乱。最后是石长老的声音，坚决，义无反顾。他的最后一个法术，余威把轿子四周震裂开来。终于能够看到一些情况了。我向外面张望。阳光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待终于能够看清，看到的只是一地血腥。
　　天上有苍老的声音传来，何方妖孽，看飞剑！我努力抬头，看到飞剑向我逼来。我毫无办法。周围的死尸不是铁证吗？这样明显的证据，怎容你辩白自己并非妖孽？何况我虽未杀人，在世人眼中，身份也并非不无辜。
　　能做的只有尖叫。不，他们不是我杀的！尖叫间我已被捉住后心提起，升入空中。
　　我一阵茫然无措，突然下身有奇异之感。我看到了，又是蛇尾。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它来跟我捣乱。
　　我真正是杀人害命，罪大恶极的妖孽无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