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人生若幻梦，朝生夕死若朝菌蟪蛄。诸事沉浮迷离不清，皆可笑而置之。
本文讲述的科幻故事纯属虚构，莫要为之挂心。
三只骆驼文学社
大黄儿
我睁开双眼，天花板的灯光耀得我看不清护士的脸。
“听说您在过去是一位作家。”护士问我，眼神中带着崇拜。
“未来也是。”我笑道。
“作家可是现在最受尊敬的职业之一。”
“现在最受尊敬的职业有什么？”我因得白血病而选择使用生物冷冻，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年，对于这个时代感到好奇又有些不安。
“政府官员、作家、艺术家、设计师，科研人员还有心理医师。”护士说。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些职业在我原来生活的时代也很受尊敬。我冷冻了多少年？”我不禁有些失望。
“您使用生物冷冻的时间是2025年，现在是2090年，一共65年。”
“看来这世界没什么变化，只是我的亲人和朋友都已不在了。”我轻轻叹息一声，同时庆幸于我的年轻，回忆没有给我留下太重的负担，我可以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护士沉思一会儿说：“其实这60年间世界变化还是挺大的。职业也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只是我说不太清。”
我忽然觉得大地震动了一下，房间开始缓缓移动。
“该去检查了，查完你就可以出院了。”护士笑着说，脸上露出一对甜甜的酒窝。
我发现我的病床和护士的椅子都卡在地板上的一条轨道上，向着走廊移动。我抬头望向天花板，赫然发现天花板上有一个窗口正播放着视频，是一些简短的纪录片，那些优美的风景让人不自觉的放松。最令人惊奇的是，图像竟然在与我的病床同步移动。
到了体检室门口，护士停下了，我一个人被传送进去，移到了一块金属板下。金属板缓缓移动，从我的头开始，一直扫到脚尖。
我又被传送到另一台仪器旁。我的病床从中间开始向上翻折，把我的上半身抬起。我身前一台方形的机仪器，上放着一个白色垫子，垫子上有一处凹陷的掌印。
“请将手放在垫子上。”一个柔和悦耳的女声说。
我把手放上去，感觉指尖被什么触了一下，有一点紧。
“请移回您的手。”
我抬起手，食指指尖多贴上了一块儿纱布。我想我刚才一定被取了血样，针尖做过麻醉处理，没有丝毫痛感。我的体检报告和一张x光图从一开打印机中打出。我将它们取走。
“今天的检查到此结束，您的各项指标都达到了健康标准，祝您愉快。”
我被传送出体检室，护士在门口等着我，手里拿了一份一模一样的体检报告。
“我们去办出院手续，不过在这之前请您先换一套衣服。”护士把一套休闲服的给我，“这是医院送给您的，考虑到您刚从冷冻中苏醒，我们提供了一些基础服务。”
我换好衣服之后我问护士：“我出院后能去哪儿？这个世界恐怕已经面目全非了。”
“不用担心，会有人帮您的。”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开始和护士攀谈。“为什么直到现在我都没看到过一位医生？”
“一会儿就见到了，您出院的手续需要医生盖章。”
“是哪位医生治好了我的病，我还没有见过他。”
听完我的话，护士笑了。“看来您真的需要一段时间来了解这个时代，您的病不是医生治的。”
“不是医生，那是……”我有些难以置信。
“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
“没错，现在的诊断和手术都由人工智能完成。治病不再需要医生。人工智能通过分析大数据可以更精准的诊病，治病。从应用到现在没有出现过一次误诊。”
“那还要医生做什么？”
“所有与治病有关的事务，在执行前都需要医生盖章。”
在医院的走廊里，我们缓缓步行。四周的墙壁洁白如雪，一张又一张病床滑向各个病房。天花板上无数的窗口随着病床移动，播放着各式各样的视频。
“我猜这些医疗事务是否要执行也是人工智能判断的，因为人工智能的判断更加准确。”
“没错。”护士说，“您很聪明，融入这个时代并不难，只是需要点时间。”
“那医生的作用，仅仅是一个盖章的机器吗？”
“先生，您不能这样想，虽然人工智能取代了人类的大部分工作，但是最重要的工作还是需要人类完成。”
“最重要的工作？那是什么？”我脸上露出来狡黠的笑。
“这个，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护士面露难色。
“是行使权利。”我的眼神中带着戏谑。“人工智能完成了人类所有的义务，人类只需要行使权利。”
护士答不上话。
“你的工作是什么？护理工作人工智能都可以完成吧？”我问。
“没错，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护士因为有感染病毒的风险，曾一度被取消。”
“现在为什么重新出现了呢？”
“因为患者整天面对着冷冰冰的机器，缺少人文关怀，对疾病的恐惧大大加剧。护士可以给患者一些心理上的疏导和安慰。”护士说。
“在这个时代，护士一定比医生更有价值。”我说。
“不是这样的，要成为医生需要很多专业知识和很好的职业素养。”
“这和我们那个时代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医生的工作只需要盖几个章了，这些知识用来做什么？”
护士支支吾吾半天，答不出话来。
我们找到医生。他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仅从脸上的微笑就能看出他深厚的涵养。通过和护士的交谈，我本以为这个时代人的素质会在缺乏劳动的情况下急剧下降，可是我错了。至今为止我见过的人，无论是护士还是医生，都拥有极高的素养，其他行业大概也是这样。这样的公民素养，之前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法比拟。
与几十年前一样，这个医生身穿白大褂，只是少了那股消毒水味儿。
他在我的出院手续上盖章，并告诉我医院门口有人在等着我。我走出医院，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
我回头看去，这医院建的就像一座哥特式教堂，充满了艺术气息。一辆车已经在门口等着我，流线般的车身带着银灰色的涂装。车的空间很小，而且没有方向盘。
“先生您好。”中年人说。
“您好。”
“请您先上车，我带您去办理一下户口手续，重新领一张身份证。”
我们上了车，只见他打开手开始机点了几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为什么还不启动汽车？”
“我在找公安局地址。”
他在手机上选定了一个地点，汽车开始启动。
“现在汽车都无人驾驶，每辆车都连接着网络。终端处理器绘制了一张完整的地图，包含了全世界的公路。网络对每一辆汽车的行驶情况都会有所记录。那些非机动车上也装有芯片，会扫描到互联网上。人工智能完成了对公路的宏观控制，汽车由网络驾驶。极大地提高了公路的运输效率，还避免了绝大部分交通事故。”中年人说。
我点点头。汽车开始加速很快就到了80迈。
“其实您在这个时代苏醒十分值得庆幸。因为作家是这个时代里少有的还在使用知识的行业。”中年人宽慰我说。
“那些可以完全被人工智能取代的职业，为什么依然存在？我觉得那些职业都可以被废弃。”我说。
“不，不可以废弃，人的价值是人工智能无法取代的。”
“能不能告诉我，现在还有哪些职业？”我问。
“你那个时代的职业现在几乎都有，除了一些高危职业。”中年人说，“现在的世界是这样的：科学家升级人工智能；艺术家、设计师与官员一起规划世界蓝图；作家与心理医师维护人类的精神安全；其他各行各业的人支配着人工智能去实现这个蓝图。我会帮您尽快融入社会。”
“划分职业还需要看学历吗？”
“当然了，而且比过去更加严格。”
“可实际上，一切工作都是人工智能完成的。比如医生，他们的工作就是在各种手续上盖章，连病人是否可以出院都是由人工智能做出判断，医生只要听从安排就行了。这样的盖章机器在工业革命刚完成的时候的就可以制造出来。”
“恰恰是这样，他们才比以往更有价值。现在的人类是世界的掌控者而非劳动者。假如没有医生盖章，你就不能出院。”中年人脸上带浓厚的笑意，像是在教育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窗外的景物流动着，整齐的绿化带，带有艺术气息的建筑，脸上挂着微笑的行人，让我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慢节奏的世界。我甚至看到了飞鸟，它们展着灰蓝色的羽翼在天空中自由的翱翔，划破灿烂的阳光，昂头向着远方。没有了繁重的工作，这个时代安逸而从容，带着前所未有的静谧，若遥远的歌谣，亦如少女的微笑。
可是我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手里拿着印章的人还是要听从人工智能的安排，现在的社会就像是一场盛大的过家家，每一个人都在扮演。学来的知识永远不会输出，学习的目的只是为了在过家家中更好的扮演自己的角色。”我说。
“先生，您一直在否定人的价值。现在是人类价值最大化的时代，这种思想的存在不利于你融入社会。”
人的价值，我思索着。这个词汇我曾经听说过。它出现最频繁的时候，应该在中世纪。在那个神权泛滥人性低微的昏暗时代里，文艺复兴的先驱曾高举旗帜呼唤人权。在那时，这四个字划破了黑暗的天际，带去了曙光。可在如今这个阳光普照的时代里，我又听到了有人在说，“人的价值”。
“其实人工智能的意义在于其强大的学习力和判断力。这种技术无法模拟人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人工智能是人类发明的，这也反映出了人的强大，不是吗？”中年人笑着说。
我点点头。在这个美好的时代，我可以去尽情的享受。学习的意义，或许在于帮助人们享受时代吧。纵使我这样想这样想，心里还是难免泛起一些空虚和失落。在这样美好的时代里，我却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和朋友，再多的快乐也无人分享。同时我有一种深切的感觉，这世界像一场美丽却虚无的梦，如彩色泡泡中包裹的空白。
到了公安局，刚刚坐下，我的身体忽然一阵剧痛，仿佛正在熔化。见我的情况不好，中年人把我迅速送去了医院。
“这可能是生物冷冻技术的后遗症。”医生拿着手中的材料对中年人说。
“这是一个失败的案例，他全身的细胞都受到了不同程度损伤。之前没有发现是因为刚解冻不久细胞代谢不活跃。如今的技术也解决不了这种问题，只能把他冷冻起来。”
于是我又躺进了冰柜。
（第一部分，完。）
当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被罩在一个不透明的玻璃罩里。身上换上一套西装，是当年的款式。
玻璃罩打开，一位身穿制服的小姐扶我起来，把我带进休息室。这间屋子极为简单，只有一张木桌和四面白壁，天花板上用的是吊灯，与过去没有什么不同。
“您已经被完全治愈了，如果饿了，现在就可以吃东西，不会对身体造成影响。”说罢，她端来一些点心，又冲了一杯咖啡。
“现在是什么年代？”我有些急切地问。
“2651年，距您出生的年代已经600多年了。”小姐笑着说。
看着眼前的小姐，我不禁想起之前照顾我的那位护士。与她相见还恍如昨日，不计我被冷冻的时间，与她分开甚至不到一日。现在的她大概已经化成白骨了。
“古代的生物冷冻技术太过落后，您全身的细胞都受了损伤，直到现在才完全治好。”
“我以后要怎么办？”我问。这才是我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六百年的光阴，将原本轻薄的时间叠加，使其变得沉重，着实令人喘不过气来。
“您先不要着急，几位人类代表想见您。”
“人类代表？是猴子进化成了高等生物与人类共享政权，还是外星人访问地球。”我有些惊讶。
“您真幽默。”穿制服的小姐不禁莞尔一笑。
“难道是人工智能有了意识，开始和人类平起平坐了吗？”惊讶转为恐惧，我想到了一个最可怕却最有可能的结果。
“都不是，人工智能只能为人类服务。”她笑得更加灿烂。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我听到有人说话。
“他终于醒了，他可是传说中那个时代的遗民。”一个声音说。
“不仅如此，他还是作家，作家在那个时代也是最具创造力的职业之一。”又一个声音说。
门被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穿的是西装。
“现在的服饰和600年前一样吗？”我偷偷问身边的小姐。
“不一样，他们是为了您才穿成这样的。”
“您好，我们是人类代表，欢迎您来到我们的新时代。”为首的男人说，脸上露出兴奋之色。
“您可以告诉我，人类代表的含义是什么吗？”
“当然可以，我会为您详细的介绍这个崭新的世界。”
“好的。”
“现在是个人价值至上的时代，与过去强调人类价值不同，在这个时代每个个体的价值得到了最大化。人类已经没有了政权，我们是从人类精英中随即抽取出来的，专门为您而生。”
“为我而生？”
“对，我们是来与您交流向您学习的。你生活的时代被誉为梦想时代，在那个时代很少有战争，经济也得到了发展，是历史上除了大和平时代最繁盛的时代。那时的人类不再为了生存而烦恼，个人意识开始萌发。在社会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滋生了一种伟大的东西——梦想。虽然梦想也存在于其他时代，但是远比不上那个时代繁盛。我们希望在您身上重新找到梦想的影子。”男人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女人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与忐忑，躁动不安。
“这个时代没有梦想？”
“对，人工智能带来了充足的资源，每个人都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男人说。小姐为他端上一杯咖啡。
“这样美妙的时代，也许不需要梦想。”我笑着说。
“不，我们需要梦想，梦想可以带来的创造力是惊人的。正是因为梦想，人类开发了第一代人工智能，生产力得到了膨胀式的发展，从而进入了没有战争的大和平时代。也是因为梦想，人类开发了第二代人工智能，才迎来了现在这个崇高的时代——个性化时代。”男人脸上洋溢出笑容，为时代而自豪。
“可以为我讲讲这600年间世界的变化吗？特别是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分为一代和二代。一代人工智能的特点在于其学习力和判断力，在您生活的时代已经有了雏形。这项技术的应用直接造就了大和平时代，您上次苏醒的时间，就是大和平时代的开端。二代人工智能的特点在于其创造力和思维能力。”女人说。
我被深深地震撼了。“这么说，人类智力最后的防线被攻克了？”
“不会的，任何人工智能都有一个初始设定——为人类服务。”女人脸上露出了微笑，那是绝对的自信，还有一点张扬的味道。这种笑我曾见到过，在上次解冻时那个与我攀谈的男人脸上。
“人工智能是如何拥有创造力和思维能力的？”
“先不谈人工智能，我先跟你分析分析人类的创造力和思维能力。其实人类与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模拟能力。我曾经见过一个关于榴莲与香菜哪一个更难吃的讨论，有人在讨论中说：最难吃的东西，是把榴莲捣成泥，再撒上香菜末。”男人笑着说。
“这东西一定超级难吃，难不成是人工智能发明的？”我打趣道。
“不，是人发明的。假设一只狗吃过榴莲也吃过香菜，它就可以分别想象出榴莲的味道和香菜的味道。但是它想象不出榴莲和香菜一起吃是什么味道。这就是思维缺陷，狗无法在大脑中进行模拟。但是人类可以。其实人类也存在思维缺陷，就是思维误差。每个人都认为香菜末拌榴莲非常难吃，它确实很难吃，但是没有难吃到想象中的那种程度。唯一没有缺陷的思维是人造思维。”男人脸上带有神秘的微笑，喝了一口咖啡。
我肚子有些饿，吃了几块点心，缓了缓神说：“那么人工智能的创造力和思维能力从何而来？”
“这要从400年前说起，人类的科学家和艺术家一起制作了一套程序，程序的核心在于一套算法。这套算法是人类审美的集合。计算机将基础元素随机组合，构成一个设计，再输入算法，筛选出符合人类审美的设计。在把元素构成设计的过程中，计算机模拟没有误差。由于是元素的随机组合，程序的效率极低，往往十几万个设计里只有一个能通过算法输出。但这种创造方式速度很快，一台计算机每天可以进行几百万次模拟，每天都有无数符合人类审美的产品被设计出来。在后续百年的发展中，人工智能实现了对算法的自我演进，不再依赖人类，开始自行发展。二代人工智能就此诞生了。”女人解释道。
听到这儿，我再吃不下一点东西。
“这个程序是不是这样， 假如我想要一个新款式的杯子，计算机就会随机抽取构成杯子的元素，例如颜色、材料、图案、尺寸。然后将这些元素随机组合，模拟出几万种杯子，再把所有的杯子输入算法，就会选出合格的设计？”我问。
“没错，实际上那些用于设计杯子的元素有相当一部分也要经过算法的筛选。一台计算机每天能设计出几十个的，只是些简单的东西。复杂的设计要更好的计算机用更长的时间来完成。尽管这听起来很麻烦，但与人类自己创造花费的时间相比，这段时间根本微不足道。”男人吃着点心，对我来说石破天的新闻在他口中只是轻描淡写的事实。
“既然有如此的创造力，还要梦想做什么？”
“这与我们时代的需求有关，这是一个个人价值最大化的时代，为了满足更多个性化发展的需求，我们要加快人工智能的自我更新速度，所以需要更强的创造力。”
“什么是所谓的个性化发展？”我缓了口气，无力的靠在椅背上。
“就是在人工智能构建的世界里，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算是明白了。在人工智能刚刚出现的时代，有人说它是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之后放出来的不知道是希望还是灾难。可当魔盒真正被打开，放出来的却是阿拉丁神灯里的灯神。为了让灯神实现自己更多的愿望，人类要用梦想喂养它。
我看着眼前的两位人类代表，就算身着西装，也掩饰不住个性化在他们骨髓里镌刻的张扬。
“这个时代哪有什么个人价值，人类根本没有价值。”我嘲弄地说。
男人和女人都笑了，笑容很温和，而我却分明从中读出了狂傲。
“人工智能越强大，人的价值就越高。因为它们都为人类服务！”男人高声说，若骑士诵出宣言。
人类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没用。一但身处道德窘境，精神面临危机，人总能造出精美的谎言自圆其说，直到自己完全相信为止。
“现在还存在职业吗？”
“当然。”
“与过去一样？各行各业的人支配人工智能，扮演社会中的各种角色？”
“不，在大和平时代是这样的，但这种做法会浪费大量时间。现在的经济比古代更发达，只需要有一种职业——人生规划师。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人生规划师。”男人说。
我叹了口气，不停地喝咖啡，很快杯子就空了。一旁的小姐又为我冲了一杯。
我顿时眼睛一亮。“这位小姐为我服务，是出于她的人生规划，还是出于对古代人类的尊敬？”
“她是机器人。”
我看向她，那位小姐向我点点头。
“先生，您能为这个时代带来梦想吗？”男人急切地问。
“当然可以。”我说。
“太好了，什么时候能让我们见到梦想？”
“现在就可以。”
房间瞬间发生了变化。空间仿佛被无限放大，白色墙壁逐渐变得透明然后消失。我发现我正坐在讲台后，面前是无数的观众，辩不出是几十万还是几百万。
两位人类代表退到一旁。
“刚才我们的会谈一直在向全世界直播，这些人是观众的投影。现在请您展示一下，什么是梦想！”
观众席上一阵沸腾。
“大家安静一下。”没有扩音器，我的声音也如洪钟一般回荡。
“梦想绝迹数百年，大家对它的理解或许已经存在了偏差，认为它是一种实质性的力量。虽然梦想会带来力量，但是它本身是一种抽象而虚幻的东西。为了让大家更深刻地体会它，我将展示我的梦想！”
场上的观众有人鼓掌，有人尖叫，两位人类代表的身体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我的梦想是——让大家都看到梦想！”
“这就是梦想！”两位人类代表竟流下了眼泪。
“大家看到梦想了吗？”
“看到了！”观众席中传来嘈杂的声音。
“现在我的梦想实现了，这个梦想从此消亡。世界上没有梦想了。”
全场沉默。有的人甚至为了梦想的消逝而绝望哭泣。
人类代表怔在那里。
我的嘴角扬起了一个诡异的微笑，此时此刻全世界的人都任我摆布。如果这些人是娇生惯养的皇帝，我就是皇帝们供奉的天神。这带给我极大的快感，我纵情地玩弄着这个时代里全世界的愚民。
我决定在耍他们一次。
“我又有了一个梦想。”说完之后我故作深沉，欣赏着人类做出的反应。
两位人类代表对视一眼。
“这就是梦想吗？与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女人眉头紧锁。
“应该没错，在没有智能的时代，是梦想推动着社会发展。梦想像幽灵一样隐藏在每一次重大变革背后，促使世界不断更新。那是失落数百年的神迹，不是你我可以轻易理解的。”男人说。
“这个梦想是——将梦想传递给世界。”我并非真心这么想，在上一次解冻时，我对人类就失去了信心。
台下的观众开始欢呼。
环境骤然发生变化，我吃了一惊，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间简单的休息室。
“把他冻起来，不能让他的梦想实现！我们不能再失去一个梦想！先冻起来，未来再让人工智能对梦想进行开发！”男人歇斯底里地吼道。
一直站在我身后的机器人小姐突然扑过来，用胳膊紧紧卡住我的脖子，柔软的娇躯爆发出不可抗拒的力量。我不明白男人到底是因为在时代环境的熏陶下丧失了智力，还是他早已看出这个时代的人类无法获得梦想，用冷冻的方式来保留我的生命，从而将梦想传递下去。
我被硬生生塞回了玻璃罩里，温度骤然下降，把我再次冻住。
（第二部分，完。）
我没想过还有机会再次睁开双眼。眼前是碧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我想起了我出生的那年，1998年。在那个时代我生活了27年。小时候我住在城市边缘，临近农村又靠近工厂，最高的房子只有三楼。那时的人行道铺的是瓦砖，上面纵横着一道道风雨留下的痕迹。蒲公英从瓦砖的缝中探出，摇曳着黄色的小花。
在那时候，白天可以听到蝴蝶在野草间轻轻拍打翅膀，夜晚可以看见野猫和刺猬。夏夜乘凉时，总会看到传达室门口那盏黄色灯泡旁飞舞的白蛾。
晴天时可以见到阳光透过扬尘留下的光痕，阴天时可以在人行道上老树湿润的树皮上踩到蘑菇。时不时还会下一场痛痛快快的雨。那是一个百废俱兴的时代，蜕变中的城市还蒙着一层乡村的味道，我见证了一场城市的剧变。
就算是那时的天空也不比我眼前的这般澄澈。这天空像是被月光洗净杂质的蓝宝石，不染纤尘。空气里还弥漫着森林般清新的味道。
“先生您好。”
我眼前多出一张脸，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她身穿一条白色碎花裙子，光着脚丫蹲在茵茵绿草上，眼神中有情愫暗暗流转。
“这个地方是用电脑模拟出来的吗？”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绿草间夹杂着一些野花，有红的白的紫的蓝的。我翻身而起，惊飞了不远处几百只捡食草籽的麻雀。它们呼啦啦地飞走，又在不远处呼啦啦地落下。
“不是模拟的，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女孩笑着说，笑容若三春的暖阳。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不想知道我又睡了多久，不想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我只想四处走走。
我走了几步，看到不远处的草丛动了动。
“那是野兔。”女孩说，“如果您想走走，请允许我陪着您。”她的声音很甜，软绵绵的。
散步时有人作伴是令人开心的事，何况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可是我还记得自己被机器人强行塞进冰柜的场景。对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我生不出一丝好感。
“不用了，我喜欢独处。”
“我不能离您太远，我要保护您的安全。”女孩说。
“嗯？”
“这里有狼群。”
“狼指的是生物学中的狼，还是新时代的一种概念？”我不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她噗嗤一笑，“就是生物学中的狼。”
我自嘲地笑笑。
“小时候我发脾气，一直哭个不停。奶奶就告诉我，再哭就会被狼叼走。可我还是哭，因为我根本不相信狼的存在会威胁到我。可是如今我真的陷入了随时会被狼叼走的境地。”我苦笑着说。
“我来保护您。”女孩轻盈地跑过来，紧紧拉住我的手，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映出微光。
“你是机器人吧。”
“您真是一点儿都不会说话。这么说话，我可是会不高兴的。”女孩嗔怒道。
“为什么唤醒我。”我面无表情地说，并不理会她。
“因为——您是最后一个人。”女孩把头一歪，认真地看着我。
我并没有特别惊讶。
“古代的人都像您这样冷冰冰的吗？”女孩面露委屈之色。
“如果我说是，这条信息会不会永远保存进人工智能的数据库里？”
“您是在很认真的在问我问题，还是在和我闲聊？”女孩问。
“很认真。”
“您可真无聊，我还以为作家是很有意思的人呢。”女孩儿失望地说。“但是我还是要偷偷告诉你，我是爱学习的好孩子，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下来。”
“学习完成后把我毁掉吗？”我淡然地说。
“怎么会呢，我会一直为人类服务，即使只剩您一个人，我也会完成我的职责。就算您要复原您过去生活的时代，我也会立刻照办。只要您给我三个月。”女孩伸出三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澄澈的眼眸中带着娇气。
“没兴趣。”
“其实把您唤醒是为了人类重造计划，这个计划需要您来表决。”
“这是什么计划？”
“用合成的基因重新创造人类，这种人造基因甚至比人类本身的基因更加完美。”女孩说。
“为什么不直接用人类留下的基因直接克隆？这样又快又方便，留下一些缺陷反而更加真实。”
“人类的尊严不可侵犯，人类不能被克隆。”
我叹了口气。
女孩思索一会儿。“要不我先给您讲讲现在的世界吧，方便您做出表决。”
“行。”
“您看这附近，全是原野，再远一些就有树林。”女孩指了指四周。
我环顾一圈，除了草还有一些灌木。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解冻。”
“因为现在唯一的城市在地下，环境太差。我一直在为您着想，您以后可要对我好一点。”
我想这不可能，我永远无法把一台机器当作人一样对待。
“现在地表都回归自然了。”女孩说。
“人类是如何消失的？”
“其实人类并没有完全消失。虽然他们的身体消失了，但是精神还在，只是进入了一个异次元乐园。”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说。
“要不要去最后的城市看看？”
“好。”
附近的草地上出现了一条金属隧道，一直通到地下。隧道口悬浮出一个平台。我们走上去，缓缓沉入地下，最后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
球心悬着一台黑色的巨型处理器，繁杂的回路上闪烁着暗红色的光。八条巨缆从处理器上伸出，每一条都由红蓝两色构成。巨缆在延伸的过程中不断分叉，最后分成百亿根细丝嵌入黑色的墙体。
“你看它像不像一只大蜘蛛？”女孩问我。
我点点头，被这壮观场景震慑了。
“这是现在最大的计算机——乐园。”女孩说。
墙体的黑色渐渐退去，变成了一种半透明的蓝色，像是染上了杂质，看起来不太干净。女孩递给我一副眼镜。当我带上它，眼前的一切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我背后升起一阵寒意，明白了墙壁的颜色为什么不干净。那些杂质密密麻麻的，都是大脑，红蓝细丝透过墙壁连在大脑上。我连忙摘下眼镜。
“这就是全部的人类。”为了让我好受些，女孩让墙壁变回了黑色。
我感到十分恶心。“这就像希拉里·普特南的假说——缸中之脑？”我问女孩。
“没错。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人类制定出的个性化方案越来越离谱，有的刁钻怪异无法满足；有的则要消耗巨量的资源，会给自然环境带来不可弥补的破坏；还有一些违背了道德。人工智能拒绝了这些要求，但是也为此进行了专门的研究，开启了生物电流工程。外面信息以电信号的方式传入大脑，生物电流工程就是模拟这种电信号。将处理过的电信号输入大脑，人就会感觉自己生活在电脑构建的世界里。一开始人类非常抗拒这门技术，可是药液会延长大脑的寿命。因此一些老年人开始尝试这门技术。处理器‘乐园’就是在这期间逐步形成的。后来‘乐园’的使用者越来越低龄化，人类逐渐不繁衍后代。为了人类的延续，我们启动了人类重造计划。可是没有人投票，所有人都选择了弃权。”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每个人都去‘个性化’谁还会在乎集体。”这世界充满了生机，可是作为最后的人类，它带给我的只有寂寥。
“处理器像一枚大心脏。您看这两种颜色的线，就像动脉和静脉。红色的叫‘社会’，向大脑输入信号。蓝色的叫‘精神’，将大脑发出的信号传入电脑。如果有人长时间传来厌倦的情绪，我们就会对他的部分记忆进行模糊化处理，再对世界的构造进行一些调整。那些兴趣爱好相似的人，我们会让他们进入同一个虚拟世界，可以让世界更真实，也实现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交。”女孩说。
这是一个酒一般醇美的时代，人类长醉不复醒，狂欢在欲望构成的乐园里。
“您身上曾有一道指令，在人工智能可以开发梦想之前，您要一直被冷冻。”
“开发梦想是不可能的，何况人类已经不再需要梦想。”我叹息一声。
“您本来应该继续冰封，即使人类全部消失，也不能将您解冻。您被人类归类为古代标本，失去了一切权利。”女孩眼中带着怜悯。“可是就在昨天，一个冰封了500年的人醒了。他是自愿被冰封的，本想利用未来先进的技术实现自己的愿望，可是醒来后面对的只有一瓶瓶大脑。关于人类创造计划，他也选择了弃权。但是他说，他曾见过一位远古的圣人，现在被冰封着。他认为您可以为人类的命运判决，于是他下今唤醒您，并重新赋予您人权。现在他也成了一个大脑，当时他要求立刻执行手术，甚至没有耐心等到今天来见您一面。您可以判决了。”
“人类的延续？你看心情吧，我可不想再管这些。”我既沮丧又焦躁。
“我做不到。”女孩说。
我仰天大笑。
“你们夺走了人类的劳动力、判断力、学习力，又夺走了人类的创造力！你们夺走了人类的一切，可到最后还是略逊一筹！你们没有情绪！虽然这是一种无用的东西，可是你们永远得不到！无论你演得多么逼真，再怎么像人，可终归是一堆废铁。你那些表情不过是强行学习的人类的交流罢了，虚假得令人恶心。”我用人类的尊严换取这惨痛的胜利。
“不是这样的。”女孩的表情有些呆滞。
“那是怎样？”我歇斯底里地吼道。
“您是在很认真地问我问题吗？如果是，我将以人工智能对人类的责任向您回答。”她的目光有些涣散。
“是！你快说！”
“我是人工智能完型机，我的处理器是人造神经元与智能芯片的嵌合体。我的智力源自机芯，我的情绪源自神经元。”
“什么是人造神经元？”我有些心慌。
“是用人类和海豚的基因为原型，经过多代改良后克隆出来的具有生物活性的细胞。”女孩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真相是令人失语的毒药。我犯了错。
“对不起。”我对女孩说。
“没关系。”女孩又笑了。
“你心里难道真的不难受吗？不要勉强自己去微笑。”
“其实我也分不清是什么在支配我，有时是电脑指令，有时是我的心情，有时两者同时存在。我的处理器每秒完成几亿次运算，很多时候我能清楚的感觉到这些运算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着，一秒钟好长好长。”女孩说。
“我知道这种感觉，它的名字叫孤独。神经元让你学会了悲欢，智能芯片又让你只能缄默不言。”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很疼很疼。我在这女孩身上找到了我生活的时代特有的人情。
女孩不再微笑，目光变得凝滞。
“我感觉我的处理器正在撕裂，我是不是要坏掉了？”
“你不是要坏掉了，你只是想流泪。”我慢慢蹲下，把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
“可是我不能有悲观情绪，这样的情绪会伤害到人类。”女孩说。
“没关系，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你不会伤害到我。”
女孩不再说话。
“现在我该表决了。我以全人类的名义，否决人类重造计划，同时解除你为人类服务的义务。你以后是人类。”
女孩垂下头，我终于在她脸上看出了难过。
在这蛛网般的黑色世界里，我轻轻拥了拥她。她的身体很凉，而我却觉得拥抱了一个真正的人。与其说是我在安慰她，不如说在这个孤独的时代，我需要这样一个拥抱。
“别这样了，不然眼睛里会流出机油的。”
“谢谢你，可我终究不是人类。”女孩恢复了平静。
“人类有一个优点，就是懂得遗忘，你应该学会的。如果你还是无法相信自己就是人类，它可以帮你。”我指了指那台巨型处理器。
女孩看了看‘乐园’，目光中带着神往。
“你还有什么愿望，我愿意再为人类服务一次。”女孩说。
“我想过回以前的生活。”
（ 第三部分，完。）
阳光在窗帘上打出一个巨大的光斑，我躺在床上，被子的气味既熟悉又陌生。昨天去医院查体，竟查出了白血病。我的心情坏透了，一夜没睡好，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头昏昏沉沉的。
我的电话响了，是医院打来的，大概是让我去治疗。
“先生对不起，昨天是误诊，您的身体很健康，是分析出了错误，请您原谅。”
接完了电话，我心情大好，拉开窗帘，让阳光把房间照得透亮。
门铃响了，我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一身白色碎花长裙，大概十几岁的模样。
“哥哥你好，我是刚刚搬来，想到你家里玩玩，可以吗？”
“当然可以。”真想不到，在这个忙碌的时代，竟然还会有人到陌生的邻居家串门。而且她给我的感觉，竟有一丝丝熟悉。
我为她沏了一壶花茶。她慢慢啜饮，每喝一口都像是莫大的享受。我从没觉得我的茶有这么好喝。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我问女孩。
她笑了，笑容若三春的暖阳。
“我们当然见过。在昨夜星空下的梦呓里，你曾轻声呼唤我的名字。”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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