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1833—1916)湖南湘潭县七都人,今湘潭市上云湖桥镇人。是近代著名的国学大师,教育家。字纫秋,壬秋,又称壬父(尝以二字作篆印,颠倒如“文王”,可见其志趣不俗),所居为“湘绮楼”,世人又称为湘绮先生。他的一生颇富传奇色彩,然而和桂阳却有着割舍不断的渊源关系。
桂阳直隶州知州汪学灏,浙江仁和人,在湘为官多年,咸丰十一年(1861)署辰州府,同治元年(1862)任常德知府。同治三年署运使衔、湖南候补道实授桂阳直隶州知州。汪学灏任职桂阳期间,正值湘军荡平太平天国起义,进入所谓的“同治中兴”时代,正如王闿运在《桂阳直隶州志》中的《叙志篇》所说的“百废渐举,万物荣绪”,萌发了盛世修志的想法。当时桂阳籍的中兴将相陈士杰(时任江苏按察使)、魏喻义(时任浙江兵备道)、杜学礼(时任广东高廉兵备道)、刘覃澍(时任浙江尤溪知县)、夏时(时任工部主事)等纷纷出资蓦粮,桂阳修志热情空前高涨。知州汪学灏在湘为官多年,早闻王闿运的文名,决定聘请王闿运主修《同治桂阳直隶州志》,此时王闿运已从湘潭移居湖南衡阳石门,于是桂阳直隶隶州知州汪学灏亲自携重金赴衡阳拜访王氏,王氏是一个非常清高的文人,见知州汪学灏亲自登门,欣然应允。
王闿运从同治四年到同治七年五月一日,历时三年终于修成了被史家誉为“鸿篇巨志,条贯古今”的《同治直隶桂阳志》,这是王闿运所纂志书第一部,历来被推为湘中名志。这部志书之所以备受推崇原因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在体例方面遵循章学诚“志即史也,志乃史载”的提法,全书仿《史记》的纪、传、志、图、表五体设篇立目,且效司马迁撰太史公自序殿后的作法,以包括修志沿革和凡例在内的序终其篇。主修牧令均不撰一言,这和当时那时通行的请大吏作序冠于篇首的作法大相径庭,而和郭嵩焘《湘阴县国志》的处理方法有些类似之处。在体例上别开生面,打破旧志以“天系冠首”的惯例,即不在卷首列“皇言”、“诏谕”之类的官样文章,一反志家首重“圣天”的做法,以“星野”开头,开宗明义地推出《疆域志》作首篇,此外对海外皆同的“文庙祭器,佾午诸制”皆从删略。湘绮秉其“欲研经史,穷究地形之旨”于舆国之绘志,用力尤勤,在疆域志中列城乡图十七幅,使全州之“村市、圩铺、津梁、寨堡、山川,形胜毕具”。在内容辑录和材料取舍方面,湘绮更是独具慧眼,他能在“述往事,知来者”的总目下,“考朝典,征古文,通时事,论治原”,选取那些最能反映全州古往今来的有关政治兴衰,人民休戚的典型事例,浓墨重彩予以记述,而且往往能发人之未发,言人之所未言。如为完整记述境内瑶民的历史和现状,设置了《洞瑶志》专篇,对瑶族的族源、风土人情、宗教信仰、民族特征都作了详尽的记载。更为难能可贵的是,经过实地考察后,对瑶民起义竟作出了“与外间传闻殊异”的结论。公正地指出“瑶本不叛,瑶何负于国家”。在《食货志》中勾勒了桂阳的经济发展脉络,改变了过去人民对桂阳认识上的偏差,过去桂阳一直被外界认为是“地瘠、民贫、农惰、工拙、商贾断绝之区”,王在实地考察之后,认为桂阳“郡跨岭,绶南海之珍,其繁会雄富旧矣”,指出桂阳“称八宝地,八宝者,金、银、铜、铁、铅、锡、水晶、石炭也”。《桂阳直隶州志》文辞典雅,考据充分,可读性强,近人李肖聃称“桂阳、衡阳之志,敛雄才于方纪,纳万变于小篇,旧日湘中山水之纪,先贤旧耆之篇,较此华章,黯然失色。盖邵阳圣武之纪无此伟观,玉池湘阴之图,逊兹雅韵”,将湘绮置于魏源、郭嵩焘之上,实不觉为过。
汪在主修桂阳直隶州期间,就住在桂阳州署后堂,为迎接大文豪王闿运的到来,汪在州署后加盖了一间小楼阁,由于原址是州听事后堂,原州听事堂于咸丰九年被石达开部所毁,就把这间小楼阁叫作“复见堂”,王闿运专为这小楼阁写下了传诵一时的《复见堂记》。王闿运就足不出户地住在楼上,用一个月的时间查考和桂阳有关的历史文献。王闿运主修《桂阳直隶州志》时只有三十五岁正值壮年,精力充沛,为取得第一手资料,实地徒步考察桂阳州。逐村走访,挨户访问,鉴于桂阳乡民大多聚族而居,故标小地名之后,还注明了姓氏,如北关刘、官溪李、莲塘彭、泗洲陈,对桂阳的姓氏分布,了如指掌,为古今方志之独创,如此详细,古今罕见。为弄清桂阳河道,王闿运第二次自同治六年仲冬至七年仲春,利用枯水季节的三个月的时间,徒步勘踏了州内的主要河道,“穷钟深之二源,明溱涯之会注”,于各水之“道里曲折,毛发不苟,依水诸山,亦并登历,远迩小大,悉悉致审详”。通过这种认真的实地勘察,不仅绘出了精详的水道图十五幅,而且纠正了郦道元、顾炎武等人著作中关于州内山水的谬误。就连王闿运自己在水道图绘成后曾自鸣得意地说:“诚使天下志郡邑,皆如余之图桂阳,则千古地理沿革之故,昭然若日月之照临矣!”
王闿运在桂阳修志期间所待时间较长,结识了一大批桂阳名流。如陈士杰、魏喻义、夏时等当地名流。尤其是和陈士杰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他考察桂阳期间,就是落住在陈士杰的老家泗洲寨。后来陈士杰任为鲁浙巡抚时,王不但为陈士杰谋划过许多官场上的大事。后来陈士杰还把几个儿子委托给王闿运,因而陈士杰的几个子侄都是王闿运的学生。陈士杰还把自己钟爱的五女儿许给了王闿运的儿子,发展成姻亲关系。王闿运和陈士杰一家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陈士杰过世后,王闿运不但亲自主丧,撰写挽联:
危苦建功名,休云爵未酬劳,看满门簪笏綦缨,当世公卿何此福;
精明归浑厚,自许鉴无虚照,想同辈雌黄月旦,不言桃李亦成蹊。
陈士杰妻颜氏病逝后,王闿运作挽联以示悼念:
勤俭著徽音,列戟门高,更喜诸郎班禁近;
忧虞增阅历,鸣笳归早,重还故里即神仙。
王闿运为桂阳泗州陈氏宗祠题了
对联:
孤垒捍神京,乐范论心,分谤生民功不朽;
新祠邻故宅,曾杨把臂,世家乔木泽偏长。
现桂阳县泗州乡还流传着王闿运很多趣闻逸事。
其次是和夏时结下了深厚友谊,王闿运比夏时大三岁,两人早在参加全省乡试时就已经相识。王闿运来桂阳修志,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夏时的推荐。夏时当时为工部缮清时,是桂阳修志的重要股东之一。夏时为桂阳莲塘大湾村人,是陈士杰的外甥。又名佑简,字书命,号菽轩。清咸丰十一年(1861)补辛酉科举人。同治四年(1865)会试后调任知县,旋改主事签分工部缮清吏司加二级,以道员分发修补委办机器局总办。光绪28年(1902年)夏时调江西巡抚部院兼提督军门,乡试监考官,赏给花翎头品顶戴,王闿运受夏时之聘主办南昌高等学堂。光绪二十九年,为江西大学堂总教习,上书反对改学制,引起江西各界不满,遂辞职。辞职后的王闿运滞留在南昌,被夏时聘为幕客。直到光绪三十年,夏时调任陕西巡抚,王闿运才离开江西返回湖南。桂阳大湾夏氏宗祠还残存有王恺运的手迹对联“锡祚自玄珪,门列双旌,更有五云扶栋宇;发祥依白阜,枝分百世,定荣丹桂报馨香。”
王闿运长期从事教育,先后执教成都尊经书院,长沙思贤讲舍,衡阳船山书院和南昌江西大学堂,加上家中私授的弟子,学生达数千人。他就任尊经书院的第一天就对学生传授学经的方法,说:“治经《易》”必先知易字含数义,不当虚衍名;於《书》,必先断句读;於《诗》,必先知赠答之辞,不足以颁学官,传后世,一洗三隔,乃可言《礼》明然后治《春秋》。又说:“说经以说字形为贵,而非识《说文解字》之字为贵”,“文不取裁放古则亡法,文而摹乎古则亡意。”当时蜀学的晦塞,少有通儒,听到王闿运的这些议论,士生才知道研通注诸史文选。尊经书院日有记,月有课,暇则习礼,三年士风丕变,出现了廖乎、胡从简等影响较大的人物。所以称王闿运为近代的一位大教育家并不为过。王闿运培养了许多桂阳子弟,如陈兆文、陈兆葵、陈兆棠、夏寿田等,其中最著名的有夏寿田和陈兆葵和陈兆文。
夏寿田(1870--1935)又名启中,字午贻,又字直心,晚年自号天痴道人,为夏时之子。王闿运一生钻研分为三种学问,诗词之学(最有名的徒弟是齐白石、寄禅法师),仕途之学(最有名的是夏寿田——戊戌年榜眼)和帝王之学。杨度是王闿运为自己千挑万选的帝王之学的唯一传人。夏寿田家境丰厚,独能勤学,初为州学优廪生,后师事王闿运于衡州船山书院。光绪十五年(1889)中举人。十八年会试取誊录,官刑部郎中。二十四年中榜眼,授翰林院编修,学部图书馆总纂。二十八年,以“妄言忤旨”被革职。宣统三年(1911)起复,供职翰林。民国成立后,夏寿田任湖北民政长,旋以鄂人反对去职,赴京。民国二年(1913)入袁世凯大总统府,任内史。次年充约法会议议员。民国四年(1915)年拥袁称帝,致为世人所诟。帝制失败后,在京创办《谠言报》,参加发起共和统一会。南北军阀混战期间,曾入曹锟幕,充机要秘书。民国十一年(1922)夏,因曹锟不愿吴佩孚坐大,他曾协助杨度说曹,使不许吴佩孚入粤援助陈炯明,孙中山当时困境遂得缓解。民国十六年(1927),南京国民政府拟委任为青岛市市长,夏寿田辞不就,赴上海定居。参禅学佛,自号畸道人、直心居士,寄情于诗词字画。民国24年(1935)7月病卒。王闿运的帝王之学影响了夏寿田的一生,以致夏寿田成为袁世凯称帝的得力助手。
【陈兆葵】,字完夫,是陈士杰的长子,为清光绪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潮州知府等职,为王闿运的学生,曾为王闿运整理了《王志》一书,王闿运的早期作品大多为陈兆葵整理。陈兆葵可惜英年早逝,王闿运得知陈兆葵去世后,心痛不已,作两联曰:
节钺启嗣臣,武达文通光列戟;坛山开世族,弟劝兄酬胜八龙。
经史词章得替人,主期光大门楣,同寻陋巷簟飘乐;
狱讼平反推老吏,所惜衰羸形役,遽舍京尘布靖归。
痛惜天不怜才。
【陈兆文】,字石荪,号松石。为陈士杰之兄陈士元之子,光绪二年丙子二甲二十二名进士,散馆授编修,历任浙江学政、甘肃主考、太常寺卿、奉天府丞兼学政、顺天府尹、曾出国考察宪政,光绪三十一年任都察院副都御史。
【陈兆棠】,为陈士杰之子,曾任潮州知府。
王闿运除撰写了《桂阳直隶州志》外,还留下有二十多万字的吟咏桂阳的诗、联、文、序。如《登龙渡峰》、《复见堂记》、《桂阳山行》《赠龚际尧、尹人墉》等。他和弟子陈兆葵论诗的大量书札,如《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论七言绝句法答陈完夫问》、《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等一大笔文学财富。遗存在民间的各种族谱序言和行状,如《陈侍郎行状》、《陈氏家序》等。在其《湘绮楼诗文集》中有很多描写桂阳的诗文。
发布时间:2016-05-1208:34
来源:视界桂阳图文策划工作室作者:彭广业
附录:一代宗师王闿运
资料来源:时间互动大百科
2022-02-10 00:23
章太炎对并世之人多不许可,而称“王闿运能近雅”。秦树声谓“大江以南,无一个能提笔为文者,湘绮可算半个”。今天就带大家一起来认识一下,谭伯牛先生称其为“能沟通两代湖南人的桥梁”的人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王闿运(1833—1916),字壬秋,一字壬父,号湘绮,世称湘绮先生,今湘潭县云湖桥镇山塘湾人,咸丰二年(1852)举人。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被授予翰林院检讨,加侍读衔。民国二年,他出任国史馆的馆长,即中华民国第一任国史馆馆长。
王闿运以“帝王之学”传名于世,他一生历经了晚清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五朝和民国初年,是晚清民初极具影响力的经学家、教育家、文学家、纵横家、史学家。
王闿运乃一代名士,湘楚大儒,为人处世恬淡洒脱,性好远游,大半生奔走江湖,足迹遍及长江上下、大河南北。他一生交友甚广,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民俗子,无不相欢。他尝以纵横家自许,建言献策,评时指政,虽不乏精辟之见,但多不被采纳。
王闿运因仕途屡遭挫折,无法施展抱负,遂绝意仕进,归而撰著授徒,传道授业,在晚清书院教育衰颓的情势之下,他力倡通经致用,“考四海而为隽;纬群龙之所经”,“抟土成人,点铁成金”,“成就之士多至数千人”,可谓鸢飞鱼跃,桃李芬芳,门满天下。
船山书院旧址
他1880年入川,主持成都尊经书院,历任长沙思贤讲舍、衡州船山书院山长,主办南昌高等学堂,后授徒于湘绮楼中,再加上家中私授的弟子,学生达三千余人。
名弟子如杨度、杨庄、杨钧、夏寿田、齐白石、八指头陀、宋育仁、杨锐、廖平、胡元仪、易顺鼎、刘光弟、曾广钧、康有为、梁启超等均得教益于王闿运,其影响及乎全国。
王闿运 行书 七言联 对联 纸本 146×32cm×2
齐白石就曾题诗感怀恩师:“忆旧难逢话旧人,阿吾不复梦王门”。王门许多弟子在他生前身后,一直纵横捭阖于中国近现代的历史大舞台,近代湖湘人才辈出和巴蜀学术的复兴,与王闿运精心培养的大批人才是分不开的。
王闿运平时嘻笑怒骂,讥弹嘲弄,无所不至,人常惮怕而避之,可谓“狂”到极点。中兴之臣曾国藩,他当面抬杠;封疆大吏左宗棠,他写信痛骂;名将曾国荃,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甚至是做了大总统的袁世凯,他也完全不放在眼里,这就是被称作“晚清第一狂人”的王闿运,一个从来没有叱咤风云,却能够在诸多大佬中来去自如,还被奉为座上宾的人。
王闿运 行书五言诗 横披 纸本 88.5×48cm
但王闿运对学生真诚和易,勤于教诲,常常正襟教授,侃侃而谈,终日不倦。他著书都自己亲笔抄录,其书法凝厚,无一笔苟且,也不轻有误字,直到晚年的应酬文字都不潦草,从中也可以看出他为人为学的严谨作风来。
王闿运高龄长寿,著述甚丰,用力之深,影响之大,在近代罕见。他一生居长沙的时间为多,因而他对湖湘文化的影响不应低估。
王闿运 行书立轴 纸本 79×139.5cm
王闿运的文章,师法魏晋,骈散兼善,新意迭现。最著者当推《湘军志》,虽然其作志立场不足为道,但一意步司马迁、陈寿、范晔后尘,直言无讳。
在书中除褒扬湘军的功勋战绩外,对太平军前期声势的凌厉,清朝内部各派势力的矛盾,湘军初期曾屡战屡败的竭蹶之状,以及曾国荃攻破江宁后纵军掳掠,吞没财物的情况都不加掩饰,再现笔端,以致书成之后章寿麟欲饱以老拳,曾国荃扬言灭杀,郭嵩焘勒令毁版,王定安另撰《湘军记》。
《湘军志》 王闿运 (节选)
但《湘军志》仍不胫而走,不久重版,广行于世,赢得嘉誉。其文辞华美流畅,谋篇雅洁有法,史料繁简精当,笔锋蕴含褒贬,不虚美、不隐恶,确为客观的史家笔法,体现了王闿运特立独行的品性。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称此书“文辞高健,为唐后良史第一。”
在书法方面,王闿运篆隶楷行皆有造诣,而尤其以楷书和行书最为时人所称赞。子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闿运解曰:“学文,谓写字也”。
王闿运 楷书节录 旧唐书 扇轴 51×18cm
他身体力行,三十岁後,每天钞三页经书,约一千二百字,坚持三十年,自谓“书自成章,且可暗寻书理,养心悟道,胜于临摹碑帖”,甚至生出自信,以为可以抗衡当代三大书家,何绍基、莫友芝、陈孚恩,而无愧色。爱书善书者大概不敢轻易信从湘绮楼主的写字法,然而都能感受到他的字,“古泽书气,醰乎有味,于书家外别成一格”。
李肖聃《湘学略》说:“湖南学术,盛于近世。明清两代,乃有四王:船山于《易》尤精,九溪考古最悉,葵园长于史学,湘绮号曰儒宗。”
王闿运 行书节录《陈夷务疏》
纸本 38.4×147cm
民国五年(1916年),83岁高龄的王闿运在家乡无疾而终,自题挽联:“春秋表未成,幸有佳儿述诗礼;纵横计不就,空余高咏满江山。”逝世后,当时总统黎元洪亲作神道碑文,湖南、四川等省均致公祭之文,享誉极盛。
诚如谭伯牛先生所言:新民国与旧帝国之间的王闿运,前半生所遇湖南人,改变了中国,後半生所遇湖南人,改变了中国。他没改变中国,只是尽其一生,葆其赤子,不去改变“天开文运”的自己。
王闿运 行书诗文 立轴 88×35cm
王闿运画像
附录:文史 | 宅心仁厚的王闿运
各界导报 2023-02-09 11:48
发表于陕西
作者:眭达明
约九万三千字的《湘军志》,王闿运一共写了四五年,可谓用尽了心力。可是书一出来,就遭到不少人攻击,认为是“谤书”,迫使作者将原版交给郭嵩焘毁掉才得以免祸。其实《湘军志》对人对事是不一样的:对事,秉笔直书,十分严苛;对人,宅心仁厚,笔下留情。不信可以试举几个例子。
“不得进”与“不敢进”
清咸丰十年(1860)八月,李元度轻失徽州并与曾国藩闹翻后,急于转祸为福,于是改换门庭,投入曾国藩政敌浙江巡抚王有龄怀抱。不久又拉起一支八千人武装并取名为“安越军”。“安越”云云,顾名思义,就是援救浙江、安定浙江。
李元度率领安越军进入浙江地界后,正是杭州危如累卵之时。王有龄一面加大分量给安越军送钱,一面递上奏折,请求撤销李元度原有处分并授予浙江按察使实缺。他这样做,一是兑现当初承诺,二是希望李元度火速进兵、救援杭州。
完全意想不到的是,安越军到了衢州后,却在这里逗留了很长时间,哪怕王有龄跟杭州城内的官民盼李元度如大旱之望云霓,安越军就是“安”驻衢州不动,直到杭州快要被太平军攻破才到达龙游城外。
当时杭州城内天天传说:安越军快到了!其实是地方大吏为了安定人心故意放出的空气。龙游离杭州,还有好几百里路程呢!
安越军是专为援救浙江组建的,进入浙江后为什么裹足不前、见死不救?《湘军志》的说法是:“至龙游,阻遏不得进杭州城。”
“阻遏”当然有,但如果真想救人死活,遇上再大“阻遏”也应赴汤蹈火、奋不顾身。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又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李元度岂能不懂这些简单道理?所以关键还是他觉得自己不是太平军对手,冒死去杭州也救不了王有龄,反而会搭上自己性命,因而犯不着蹚这趟浑水、打这个烂仗。安越军营官吴士迈,就是这么说的,王闿运无非宅心仁厚,笔下留情而已。
咸丰十一年(1861)十一月二十八日,在江西、湖南和湖北境内游历的赵烈文来到吴士迈老家岳阳县,与“甫归自浙”的吴士迈见了面。吴士迈是宗岳营营官,跟着李元度一路到了浙江衢州。赵烈文和吴士迈早就认识,又都与李元度友好,相见后自然会说到浙江形势和安越军近况。吴士迈说:“杭州已合围,城中食尽,专人买米于沪,令夷人(外国人)运入城。绍兴九月下旬失守,宁饷道阻,势已不可挽回。李次青(李元度)全军在衢境不敢进。”
“不得进”与“不敢进”虽只一字之差,但前者是理由,后者是事实,也是态度。李元度主观上没有赴死之心,客观上又确实困难重重,等待王有龄的只能是望眼欲穿,欲哭无泪。
吴士迈到浙江的事实,周腾虎日记也有明确记载。当年七月中旬,周腾虎从杭州冒死出来,前往江西求援,九月八日在与衢州接壤的广信府和李元度及吴士迈见了面:“吴君惕庵(吴士迈号退庵)为巴陵(岳阳古称)绩学之士,次青之友,余吴门旧识也,亦同次青来,深谈良久始散。”
正因为吴士迈刚从浙江回来,所以最能真切地了解当时情况并道破其中事实。
另外,同治七年(1868)十月五日,当时在金陵书局工作的张文虎,读过李元度的《国朝先正事略》后,也在日记中写道:“次青亦节相(曾国藩)门下士,自负奇材,保举至臬司(按察使)衔,咸丰、同治间督兵救浙,以畏缩被劾免。”
可见李元度在衢州“不敢进”的事实,在当时得到了普遍认同。
给吴士迈和赵焕联等人留面子
用“不得进”三字为李元度留面子,王闿运用心确实良苦,而他给吴士迈和赵焕联等人留面子,则分明有偏袒湖南人之嫌。
咸丰二年(1852)太平军攻打长沙的战役尚在进行,湖北方面就未雨绸缪,派提督博勒恭武领兵驻防岳州,前锋部队更是驻扎在西南数十公里外的临资口和土星港一带。这里既是湘江、资水交汇处,又是进入洞庭湖的门户要道。湖北巡抚常大淳还委任当地绅士、在籍候补中书吴士迈募集当地“渔勇”千余人助守。湖北方面的意图很明显,就是防止太平军进入洞庭湖,然后北窜湖北。应该说这是一条颇具前瞻性且具有双保险作用的布防思路。然而太平军的战船尚未开到土星港,吴士迈所募“渔勇”就作鸟兽散,前锋兵营也随之土崩瓦解。太平军将清军凿沉在河中的大船迅速清除后,又将早先截留在内河中的上万条商船和渔船掠为己有。势力大增的太平军很快攻入岳州城,主将博勒恭武“闻贼将至,先于初二日带兵回鄂,同城文武亦即弃城而逃”。《粤匪纪略》作者萧盛远为此感叹说:“开门揖盗,真奇事也。”
《湘军志》记载此役经过,却是这样写的:“戊戌,寇破益阳,掠船出资口(即临资口)。十一月己酉,破岳州。岳州之防,以土人领渔船五百栅土星港,遏诸商贾民船万数。寇至,渔船散走,悉掠两岸人、船,寇势自此盛矣。”
王闿运对战事不仅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而且对博勒恭武等带兵将领没有一字之责,吴士迈更是以土人(本地人)代之,确实宅心仁厚。郭氏兄弟后来评议《湘军志》,可没这么厚道:“巴陵绅士吴士迈诣湖北巡抚常文节(常大淳死后谥‘文节’),以防守岳州水路自任,文节信用之,于土星港设栅,遏上下商船万数。贼未至营田(即荣田驿),士迈已先遁走,悉以所遏商船资贼,贼遂大炽。此贻误天下之最大者,而转讳其名何邪?”
王闿运给赵焕联留面子,则发生在同治四年(1865)“霆军”叛军进入湖南之时。当年四月,鲍超的“霆军”奉命救援西北,自江西出发,行至离武昌六十里的金口,声称不还清百余万两欠饷不肯开船。带队将领无计可施,“霆军”当即反叛,并结队大肆抢掠。“霆军”剽悍有名,沿途官军畏之如虎,一路大开绿灯。进了湖南同样如入无人之境,后来遇到陈士杰的广武军,才吃到苦头。《湘军志》记载此役经过,是这样写的:“霆营剽悍有名,诸军畏之过于大寇,遂自袁(江西宜春)、吉(江西吉安)入攸(湖南攸县),残安仁(湖南安仁)而南。湖南屯军至众,当突而过,先败赵焕联所部军,刘德谦要之,不及,委所掠东走,德谦军收赵部军械无算。叛军至桂阳县,乃遇陈士杰拒战,大破之,余千余人逸去。”
王闿运所写虽是事实,却相当大度地保留了赵焕联的面子。作为湖南本地最主要防军,赵焕联的和字营,与其主将一样,全都差到不能再差地步,否则轮不到陈士杰建立奇功。
据《翁同爵家书》记载,和字营有七千人之多,已养兵数年,月需饷银及军装等五万余两,共计花费资财三四百万。但这支部队皆由无赖游民组成,从未经历战阵,扰民却十分在行。翁同爵时任湖南代理按察使,对其表现了如指掌:“今年霆勇叛窜,事起仓卒,省中无勇可调,于是令和字营赴界防堵,中丞(湖南巡抚李瀚章)亦明知其不能办贼也。而玉班(赵焕联)畏葸不敢往,以病请假,令一张副将玉贵统之而行,贼窜攸县、安仁、兴宁等邑,和字营处处尾追,从未进剿一仗,却时时虚报获胜,其奸淫掳掠,反甚于贼,凡民间之木器、粮食、水缸、大柜、马桶、石磨,无不载归,皆由水路运归,其船只络绎于道,故此数邑人恨之入骨,外间颇有訾议之者。”
他们哪里是去防堵叛军,而是趁机到民间抢劫。刘德谦的威信军,虽与叛军干过仗,但也是虚晃一枪。真正起作用的是陈士杰的广武军,不是他在桂阳将叛军打退,湖南可要遭大殃了。
和字营的表现无异于土匪,对这样的部队和其主将,王闿运都不忘保留面子,说他丧失了书写史书应有的褒贬原则,甚至都不为过。
对事秉笔直书
与对人宅心仁厚不同,王闿运对事秉笔直书,写了许多让湖南人感觉不舒服的话语。如开篇第一段写到的事实,就让很多湖南人难以接受:“自书契以来,湖南兵威之盛,未有过此者也。无他故,专灭洪寇之功耳。然而洪寇之盛,则亦由湖南始。始合围而纵之,后起偏师追而歼之,岂天数耶?一二人谋力之所致也。”
众所周知,太平军是被湖南人为主体的湘军打败的,湖南兵威之盛也由此而来,王闿运却说太平军后来变得越来越强大,以至于能够闹腾大半个中国,也是从湖南开始的。在他看来,太平军当初进攻长沙时,完全有可能将他们围而歼之,结果却十分慷慨地放了一条生路,这个责任当然要由湖南承担。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痛,有意贬损湖南人吗?!正因如此,所以郭嵩焘兄弟后来评议《湘军志》时,才会愤愤不平说:“此等叙述,低昂抑扬,徒滋后人疑。”
在写给湖南友人的书信中,郭嵩焘甚至摆出了要拿王闿运问罪的架势:“开端数行中,便谓洪寇之盛,实自湖南始,始合围而纵之,又起偏师追而歼之,直以是蔽罪湖南,亦竟不测壬秋(王闿运)之果为何意也。”
其实王闿运之外,亲身参与了长沙保卫战的左宗棠,事后给朋友写信,也承认了湖南人对太平军“始合围而纵之”这一事实,只不过他是为自己表功,又写在私人信件中,才没有《湘军志》刺眼,也不为众人所知。
左宗棠抵达湖南省城之前,太平军就已打响长沙攻坚战。一方要打下长沙,一方要殊死保卫,双方寸土必争,激烈搏杀,战况之惨烈可想而知。然而这也是左宗棠展现才华的绝佳时机。
从胡林翼等人的推荐介绍中,张亮基知道左宗棠具有超强能力,又了解此人做事独断专行,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于是明确表示:一切听左宗棠的,让他放手做事,绝不干预。左宗棠也不客套,当即献上了“河西合围之策”,企图一举将太平军歼灭。
左宗棠的胃口虽然不小,计策也绝对高明,如果照他的想法行事,历史恐怕就要改写。可是别忘了,左宗棠只是一个刚出茅庐的普通师爷,人微言轻,根本左右不了清军的战守大计,即使张亮基也无法做出最后决断。
当时长沙城内外,清廷高官云集,新旧巡抚就有三位,分别是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已卸任的原任巡抚骆秉章,太平军入湘后奉旨帮办湖南军务的江西代理巡抚罗绕典(湖南安化人,丁忧回籍已服阕)。此外,由于在广西和湖南打了败仗而被革职的钦差大臣赛尚阿,也待在城内。武职官员则有两名提督和八名总兵。提督相当于省军区司令,总兵相当于军分区司令。
另外清军在长沙城内共有守兵八千余人,已经抵达城外的援兵,则有近五万人,领导力量不可谓不强,兵力不可谓不盛。太平军方面,则只有河西万余人,河东二万余人,其中精锐不过数千,其余都是沿途加入的群众,所以在兵力方面,清军占有很大优势。
问题在于清廷大员和各路援兵,都是临时凑合到一起,彼此没有统辖关系,很难达成一致意见,加之畏战情绪严重,无不观望等待,所以城外援军“皆遥壁数里外,相顾莫肯进”。
更难办的是,张亮基上面还有一位更大的领导,就是新任湖广总督、钦差大臣徐广缙。这是一个胆小如鼠又不敢承担责任的人。赴任途中,他听说长沙形势危急,不仅故意放慢脚步,而且对张亮基和左宗棠送来的咨请,有时也不答复。在这种情况之下,张亮基和左宗棠怎能调集城外援军,在河西围歼太平军呢?被困守在城内的他们能够做的,就是日夜调配武器和兵力,拼死抗击太平军攻城,这才使得太平军未能突入长沙城。
就在清军将领互相扯皮推诿、各路援兵一心观望等待的时候,洪秀全决定从长沙撤军。从此,太平军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向更远的前程。
此时,徐广缙等人才后悔没按左宗棠的计策行事。在写给女婿陶桄的信中,左宗棠为此埋怨说:“徐爵帅(徐广缙)人甚朴实,用兵实非所长,此事断非此公所能了。人言其沉毅有谋,实太不伦。贼已北窜,始悔不用河西合围之策,向军门(向荣)来书亦然,然已无及矣。使当赛相拿问(赛尚阿革职拿问),爵帅未到之先,即用中丞(张亮基)署理大臣篆务,贼纵不即平,亦万万不至蔓延北省(湖北)。虎狼落阱,复又纵之,俾得从容逸去。”
他又给胡林翼写信诉苦:“此间兵勇非不足用,副将、参、游以下未尝无人,逆贼已趋死地,而未能即行扑灭者,事权不一;又新值易帅之际,无所禀承,未免迁延观望,坐失事机也。”又说:“行间八总兵,同城两提军(提督),新旧三中丞(巡抚),彼此不相承摄。屡经中丞(张亮基)函致爵帅,乞其速临,又咨爵帅及福军门(徐广缙派来的提督福兴),将河西吃紧情形一一详陈,速其前进,总置不理,殊令人无从揣测。”
骆秉章自订年谱也说:“河西原有官兵万余,向军门(向荣)亦在焉,不能堵贼北窜,不知何故。两广总督徐(广缙)在广西带兵到湘,不敢到长沙,止住湘潭,殊属可笑。赛中堂(赛尚阿)已奉旨革职拿问,是以指挥不能如意。是役也,在长沙办贼,城内及城外东河西河兵勇共六七万人,住城一中堂(大学士赛尚阿)、三巡抚、三提督、总兵十一二员,在城外者两总督。不能灭贼,以致北窜,亦一恨事。”
骆秉章写到的“在城外者两总督”,一位是湖广总督徐广缙,另一位是前任程矞采。在叙述长沙兵力和清军领导人数方面,骆秉章的说法与左宗棠略有不同。考虑到左宗棠的信件写于当时,骆秉章自订年谱是后来凭记忆撰写的,所以本文采用左宗棠的说法。
正因为“始合围而纵之”是铁一般过硬的事实,所以湖南人对王闿运的秉笔直书虽然极为恼火,但也无法否定。当然,他们后来都把责任推到了徐广缙身上,并为自己涂脂抹粉:“平寇者,湘军之力也;纵寇而使之东窜,当时大帅为徐广缙,在湘军未起之前,于湖南无咎也。”
太平军撤离长沙后徐广缙才进城,不久即被撤职查办交刑部治罪。将脏水泼到一只死老虎身上,再将其痛打一顿,当然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不过需要说句公道话:临危受命之后,徐广缙虽有避战之嫌和渎职之咎,但让一个空有钦差大臣头衔而不在实地指挥的人承担全部责任,总觉得不那么厚道,正因如此,所以王闿运说“洪寇之盛,由湖南始”而没有点徐广缙的名,无疑也是宅心仁厚的体现。
来源:各界杂志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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