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蛰接完电话后,小松就出来了,一个年轻的护士扶着他的肩膀,他身上那件阿蛰的宽大衣裳早已经脱了下来,露出蓝色白条的校服,和有些污渍的红领巾。一张脸洗过后白扑扑的,面容女孩般俊秀。只是乌黑的大眼睛,闪现着惊恐的余光,像印刻在眼睑上的阴云,十分凝重的慌,压的一个十岁的少年,面无一丁点的喜色。
阿蛰将瘦瘦小小的他拉到身边说,小少先队员,好一点了吗?
他慌忙摇了摇头,我不是少先队员。这是阿蛰第一次听他说话,他的声音沙沙哑哑的,很温厚,阿蛰担心他是不是冻感冒了。领着他过来的那个护士说,身体没有问题,有些贫血,不过,她示意阿蛰到一边说话,那少年敏触的抬眼看了看,阿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毛主席说了,戴上红领巾,就是少先队员。
于是男孩有些窘迫的扶了扶红领巾的带子,似乎这带子太过刺眼,会招来横祸一样,在阿蛰转身和护士到一边说话后,他注意到少年将带子略加掩饰的塞进了衣服里面,阿哲的眼睛有些酸。
检查做完了,身体没有大问题,不过身上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伤。护士十分平静的说。
然而阿蛰很紧张,什么伤?严不严重?他回头看到小松低着头,坐在医院绿色漆皮的公共座椅上,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十分孤单瘦小。
不严重,屁股和腰上是皮带的伤,我问过他,他说是不听话,爸爸抽的,至于胳膊和腿上,有很多淤青和黑紫的伤,他说是摔的,奇怪的是胳膊肘和腿关节的地方,也有很严重的大块乌色伤痕,像是磨破的,又像是挤压弄破的,这些伤痕,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问话怎么也不说,是个犟劲的孩子。
阿蛰和护士道了谢后,他转身带小松去医院的食堂里吃饭,他点了糯口的红豆粥和几个大肉包子,还点了一些配着粥吃的爽口小菜,清淡的酱白菜和酸甜的萝卜条,小松闷头闷脑的吃着,有几次吃的很大口,看起来是饿的很厉害。
你在垃圾箱里呆了多久?阿蛰咬了口包子,关心的问。
那孩子停了下来,有些黢黑的手摸着筷子,犹豫了一下,“一夜”。他的声音很轻,却使阿蛰产生的震动极大,他想象不到零下几度的夜晚,一整夜待在垃圾箱里,会是怎样的煎熬。
你怎么会待在垃圾箱里呢?是和同学做游戏吗?阿蛰小心翼翼的试探着。
然而男孩又紧闭了嘴,再也不说一句话,吃完饭后,他闷声说了句谢谢,似乎是用力挤出来的,那谢谢也显得分外厚重。
阿蛰决定不管如何,要让他讲实话才好。
你一夜没回家,你家人该急坏了吧?你妈妈这会不知有多担心你?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男孩摇了摇头,然后又小声的嗫嚅了一句,她以为我在同学家。
那你上午没上课,老师该担心了吧?
男孩没有吭声,脸崩的很紧。
我送你回学校吧。阿蛰站起身。
男孩似乎被他的举动吓坏了,他极大的哆嗦了一下,虽然没有拒绝,却让阿蛰觉得很心疼,他于是又坐下说,你把实情告诉我,我就不送你回学校,怎么样?
男孩用怀疑的神色打量着阿蛰,半晌没有说话。
阿蛰又更具有诱惑性的说,我带你去警局玩一天,你可以安安心心待在那里。
这个许诺大约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男孩抬起乌黑的大眼睛,第一次露出期许的眼神。
不过,阿蛰又加了一个条件,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待在垃圾箱里,并且如果我把你带走的话,也需要得到你家人的许可吧。
男孩重新低下了头,他思索了一会,细声说,我是和同学捉迷藏,躲在那里的。
真的吗?田一江蹲下身子,质疑的盯着他的眼睛,男孩的眼睛抽动了一下,他重又陷入了缄默。
如果撒谎,就会被所有人讨厌,就算被所有人讨厌,也要撒谎吗?
男孩那双黑魆魆的手,手指细长的绞弄着,现出了红色,他在极力的忍耐着。
你想要去警局玩,对吗?阿蛰抚了抚他的脸庞,十分亲昵又严肃的说,男子汉,就要为自己想做的事情争取一下,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有到警局玩的机会了。
他的手绞弄的更厉害了,阿蛰将他的手分开,握在自己手心里说,我和你玩个游戏,如果你输了,就要告诉我实话,如果我输了,我就什么也不问,带你回去,好不好?
男孩点了点头。
我们来玩石头剪刀布,阿蛰说,不过不是一般的玩法,是用嘴来玩。
男孩讶异的长大了嘴巴。阿蛰擎着他的嘴巴说,对,就是这样,嘴巴大大的张开,就是剪刀,嘴巴噘出去,就是石头,要是将嘴巴抿平了,就是出布,怎么样,我们就用嘴巴来玩这个游戏,好吗?
阿蛰没有等男孩回应,就抢先的说,石头剪刀布,并立马做出嘴撅起来的样子,而男孩的嘴巴还没来得及闭合。
你输了,阿哲说,我是石头,你是剪刀,不过你还有两次机会,我们是三局两胜。
男孩紧张起来,似乎是决意要比一下胜负。
石头剪刀布,阿蛰又立马下指令,这会男孩急急的把嘴巴噘了出去,不过阿蛰是抿平的,阿蛰又赢了,但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男孩在噘嘴的时候,终于恢复了孩子该有的活泼劲儿,他身上那点孩子气的天真,让阿蛰心里放松了一点,终归是个孩子,他想。
你还要比吗?我赢了两局了?阿蛰满脸溢着笑,男孩摇了摇头。
那你该告诉我实话了,你为什么会在垃圾箱里?
他的嘴巴动了动,很想说的样子,可是犹豫着。
是不是有同学欺负你,将你关在里面的。
男孩睁大了眼睛,意外的看着阿蛰,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后来不出来呢?在里面不冷吗?阿蛰将他的手在自己的手心里搓了搓,那手现在是热乎的。
可是男孩迟疑了,过了良久,在阿蛰几乎要放弃时,他小声的说,他们不让。
他们是谁?阿蛰紧接着问。
男孩这会低下了头,阿蛰知道他一时不会再讲了。
你妈妈知道吗?他不死心的换了个方向问。
男孩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呢?
男孩惊恐的大眼睛里,装着许多沉甸甸的东西,这些东西将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暗影,好像浮灰一般,他木讷的不知该作何反应。阿蛰于是觉得再多问,对这孩子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他决定换个方向,那你知道老师的联系方式吗?我帮你请个假吧。
男孩熟练的背出了老师的手机号码。
你记性真好。阿蛰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下车给男孩的老师打电话,他走远一段路后,回头看到男孩一直看着他打电话的方向,用惊恐的眼神,央求的看着他。有一瞬间,阿蛰觉得心软了,但是他知道如果眼前姑息,就会让男孩的噩梦无止境的延续,只有唤起家长和老师的注意,最重要的是找到背后那个始作俑者,一切欺凌才会真正偃旗息鼓。
阿蛰打通老师电话后,简单的陈述了一下事实,那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声音很柔软,这让阿蛰隐约有一种放心的感觉。果然,女老师对这个问题也很重视,她说,我会尽快查清楚的。那股麻利劲,让阿蛰都自愧弗如。
打完电话后,阿蛰尽量做出一副轻松的表情,他拍了拍男孩的脑袋说,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可以放心了,老师准许了你的请假,今天一天,你都可以待在警局里玩,怎么样。
男孩点了点头,脸上勉强是快活的神情。
在路上,阿蛰尽量逗弄他说话,但他始终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压着一样,脸上是不符合这个年龄段的深沉。阿蛰于是打趣的告诉他,自己小时候因为个头小,也常常被人欺负。他睁大了眼睛,流露出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真的,阿蛰说,我比班上所有人都小,班上一个强壮的男孩就常常打我。阿蛰看了一会后视镜,他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后,自己会和一个瘦小的男孩,用一种平淡的口吻,去谈论自己的伤疤。
我打不过他,也没有人帮我,所以我的童年过得比较惨。阿蛰努力挤出一个滑稽的笑容出来。你是因为什么被欺负的呢?他看着男孩,他想,被欺负总会有原因吧。
男孩低下了头,过了良久,他说,我不讨人喜欢。
阿蛰心酸的看了他一眼,怎么会,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乖巧的孩子。
男孩用一种,似乎看穿阿蛰刻意安慰似的眼神,安静的盯着阿蛰看了几秒,他们欺负我,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我。
那有人喜欢他们吗?
男孩点了点头。
阿蛰停下了车,路旁是入冬已经全枯了的法国梧桐,硕大的枝干,光秃秃的向天空延展着,阿蛰思索该怎么向男孩解释清楚,过了一会,他说,这个世界上,欺负人的人总会为自己找很多理由,比如魔鬼希特勒,他大规模的屠杀犹太人,找的借口就是,犹太人是劣等民族,可是犹太人是上帝的选民,他们几乎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了,马克思,爱因斯坦,这些聪明的脑子都遗传自犹太人的基因。所以,那些真正罪恶的人,他们总是会企图用暴力,抹杀掉那些比自己聪明优秀的人,他们为此不惜找更多荒唐的理由,这真是一种最差劲的做法,所以,你一定要记住,阿蛰握着男孩的手,他们不喜欢你,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最差劲的人,只有最差劲的人,才会莫名其妙的不喜欢别人, 但你不会被这些最差劲的人打败吧?你会吗,你会被这些差劲的做法打败,真的以为自己就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吗?
男孩摇了摇头。他看到阿蛰一副情绪激动,心潮澎湃的样子,恍若受到感染一样,对自己渐渐生出了自信。
你记住,你的身边有帮助你的人,当你在武力上无法战胜他们时,要第一时间向身边的人求助,知道吗?
男孩点点头。
你可以求助我的,阿蛰郑重的对他说,当你遇到问题的时候,会来求助我吧,我是警察,我一定有办法帮助你的,你信任我吗?
男孩点点头,这一次,他坚定的说,我信。
阿蛰也给了男孩一个坚定的笑容,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在战斗,在帮助那个瑟瑟发抖的自己,那个弱小的摔在沙地里的自己,鼓起勇气战斗。
带着这种战斗的,充满力量的激情,他带男孩回到了警局。
田一江在审讯室里和嫌疑人谈话,到底是什么人呢,阿蛰想,不过其他同事早已经各就各位了,他打算将男孩安置好,就投入工作。他起初将男孩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后来想想那里没有什么好玩的,而且有一些充满血腥的案件记录和材料,还有一些重口味报道和小说,他怕男孩不经意翻开,会被吓到。后来他想到在进审讯室的大门前厅里,有一副硕大的黄铜镖盘,男孩可以在那里玩飞镖。
这幅飞镖是同事闲来无事时拿来练手的,钨钢制作的镖针十分尖利,漂亮的镖翼闪闪发光,镖筒握感十足,重心很稳,是质量上乘的好物。他于是教男孩怎么扔飞镖,阿蛰做了一个示范,不过他除了动作标准以外,三支都射在钟面边缘,不一会就被掌握技巧的男孩超越了。
阿蛰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你学东西还真快呀。
男孩起初刚进入一个新环境,还怯生生的,寸步不离的偎着阿蛰,这会越玩越投入,渐渐忘记了环境的陌生,整张脸由于大幅度运动,汗津津的,湿热燥红。
阿蛰陪他玩一会后,交代男孩不要乱走,有什么事情去里间屋子找自己就行。男孩点了点头,专注的将飞镖投掷出去,镖翼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镖针稳稳的降落,正中软木。
他投的还真准啊。在走廊最后回头看一眼男孩时,阿蛰想,比常练习的人都要准的多。
《欺凌者》第4章 欺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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