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子不语怪、力、乱、神。

                                                                      《论语·述而》

        韩国电影《庆州》讲述了一段发生在成年男女之间若有若无、欲说还休、暧昧微妙的感情故事。

        因为好友突然离世，在北京大学作客座教授的年轻韩国学者崔贤回到首尔参加葬礼。葬礼结束后，他决定借这个机会去一趟给自己和朋友曾经留下美好回忆的庆州，找寻7年前三个好友一起短暂逗留过的茶室，特别是当年画在墙上的一幅春宫画。

        在庆州，崔贤按记忆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家茶室，茶室仍在，但在6年前更换了主人，主人依然是美女，一位美貌温雅的年轻女子，名字叫孔允熙，自称孔子在韩国的79代后裔。

        茶室里摆设依旧，可是那幅春宫画已不见踪影，崔贤吞吞吐吐、拐弯抹角地向允熙一遍又一遍打听下落，允熙顿生抵触，认定崔贤是个变态，一场误会就此徐徐展开，随着时光的推移，在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情感开始发生微妙的化学变化……

        综观整部影片，画面干净，构图写意，色彩饱和，盛夏之季的庆州，空气湿润，节奏舒缓，生活惬意，所有的人、事、物，视觉上平和淡然，按部就班。

        但就是这样一副外表上看似平静的生活水面之下，却处处潜藏着欲海中不停翻滚涌动的波涛和暗流……

1.人和人最难的，就是意识世界的沟通

        首先，是片头出场的年轻母亲和女童，明媚的阳光照在脸上，充满生机活力，弱弱小小的孩子，身上却带着一个开放的、文明的、民主的社会之下才会浸润出来的公众意识，直面大声指责成年人的崔贤不应在公共场合抽烟（其实崔贤只是拿出香烟在鼻子下嗅了嗅），大庭广众之下的崔贤在一个孩童面前真是既羞愧又狼狈，不得不连连躬身道歉，才逃脱开这尴尬的话题和场面。而三个人再次错肩而过，则是在公园的步道，谁料，一个普通的转身竟是永别！当崔贤还在回味着这个世界小到无法回避彼此时，这看上去满身社会责任和正义感的母女俩人，片刻之后双双自尽身亡……

        接下来，是庆州旅游信息站里年轻的女服务员，只因为看到崔贤长得高大帅气，脸上就马上荡漾出无条件的沉醉和痴迷，且毫不加以掩饰，不断主动地寻找和发起搭讪的话题，是啊，封建社会那套讲究男尊女卑、授受不亲的时代早已过去了，现代人的生活中，女追男是完全可以这样的，有机会，为什么不争取呢？哪怕只为了开心也好啊。但是，信息站里一旁因为内急而躁动不安的大妈同事显然并不这样认为，对她来说，在这样大中午的烈日下，赶快找个凉快点儿的厕所上才是真正的要紧事和当下的第一要务，天哪！说什么也不能再憋下去了，因为也实在快憋不住了。再说了，潇洒和漂亮管什么用啊？能解决人的三急吗？能让汗流浃背的夏天早点过去吗？模样无非就是模样嘛，能当日子过吗？真是的，漂亮的脸蛋能长出大米吗？看久了自然就没啥感觉了。

        然后，是两个结伴来庆州旅游的日本大妈，一致认定眼前英俊潇洒的崔贤应该是、可能是、必须是、肯定是某部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电视剧里的男明星，如果说是两个人想了半天，倒还不如说是扭捏了一阵子，没错，就是像少女那样的矜持羞涩，才终于怯生生地鼓足勇气请求与崔贤合影留念……。是啊，谁不想在旅途中邂逅俊男靓女哪？何况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呢？

        孟子说，食色，性也。这是沿续了千年不变的人性，只要是人，就改不掉的。

        如果电影继续这些槽点的话，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再往下，机缘巧合之中，崔贤应邀与女主人公的朋友们共进晚餐。得知眼前陌生人竟然是研究东半球政治的大学者崔贤后，座中研究半岛历史的庆州朴教授马上面露谄媚之色，满心以为心目中的学术偶像能给自己指点业务领域的迷津，甚至一度奢望可以帮忙介绍去中国、像崔贤一样做一名访问学者，却没有想到，马上就遭到礼貌的、直接的、当面的拒绝，随即感觉到对方对自己关心的学术话题是那么漫不经心的敷衍，更令他震惊的，是崔贤对他们共同研究的、谋生的、立足于社会的专业领域的评价－－－狗屎。

        错愕！

        因为这既绝对拉低了纯粹的专业知识，也严重亵渎了崇高的精神追求！

        看上去彬彬有礼、谦逊至极的大学教授怎么会这样说话？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够了， 震惊之后必然是勃然大怒，换了谁不得是这样？

        朴教授以为是崔贤看不起小地方的学者，所以一张嘴就是听起来不着调的胡话，但其实崔贤说的全是真话，对崔贤来说，那只是一份养活自己、看起来体面的工作而已，和精神世界的追求并不一致。这个道理，这个结论，这个实情，恐怕朴教授永远也不会懂。 同理，未亡人要当面澄清外界那些猜测臆想的八卦闲话，孤身女人向有好感的陌生男人倾述自己的过往，曾经的学妹情人也只能把那些难以启齿的狠话、怨言说到点到为止、腹诽心谤。

        这个世界太复杂，即使眼睛看见的、耳朵听到的、脑子里想来的，并不是实际的、真实的，都是零碎、片面、下意识筛选的、主观化的。

        人和人最难的，就是意识世界的沟通。你想的、你以为的，只是你想的、你以为的，不是吗？

2.永隔一江水

        崔贤和允熙经过犹豫、试探、思考、领会，表面上波澜不惊、静如止水，其实心底早已心潮翻涌、山呼海啸，随时就可能因为一个眼神、一句对白而狂流席卷，掀起惊涛骇浪。明明话已经到了嘴边，呼之欲出，却小心翼翼地恪守住最后的底线，始终没有捅破窗户纸的勇气，飘荡在室内的，除了淡淡的黄茶味道，还有空气中缓缓升腾、氤氲散开的氛围，更有彼此深埋内心、心照不宣的懂得与留白。

        是胆怯、羞涩？

        抑或深情、不舍？

        还是深藏心中最炽热的喜欢？

        都不是，这是历经人生起落、世事无常、岁月沉淀之后的自定力。

        那些心有所动、欲罢不能、欲言又止的，是两个人隐含的极力克制，你克制，我克制，以及这些克制背后的克制。

        克制什么？

        现实生活的牵扯，情感世界的羁绊，伦理底线的恪守，社会层面的约束，家庭关系的约束，社会的责任和义务……，以不同的形式和面目出现并充斥在每个人的生活之中。

      有些病，总是治不好；有些夜，就是睡不着；有些地方，始终去不了；有些情，真的说不出；有些爱，注定得不到；有些故事，只有开始没有结局……

      片尾处，崔贤的中国妻子在电话里用汉语轻声哼唱起《茉莉花》，可谓意味深长，这也是本片的中国朝鲜族导演张律用心安排之下的精妙点题。

        《茉莉花》是一首流传于中国江苏的民歌，旋律优美，歌词和曲调在民间有各种演绎，其中一个传唱较为广泛的版本结尾处歌词是这样的：

        我有心把你摘下，又怕看花的人将我骂；

        我有心把你摘下，又怕旁人笑话；

        我有心把你摘下，又怕来年不发芽……

        歌词借采花女子对摘取茉莉花与否的矛盾心情，委婉地表达了对心上人在表白之前的犹豫、徘徊、悱恻、羞怯的复杂心理。

        心里有层层的顾忌，生活里有看不见的禁忌，社会的，心理的，外界的，自身的，有形的，无形的，身份的，场面的……，诸如此类，林林总总，不一而同。

        情感可以如江河，肆意奔流，但行动却要受限，断不可妄为。明明就在眼前，念也到了、看也到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触碰到了，可就是不敢伸手、不能伸手、无法伸手，事后只留下无穷无尽无可奈何的念想和追忆。

        犹如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

        就像陈百强唱的那样：没法解释得失错漏，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不知哪里追究………。

        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成年人的规则、成年人的自我管控、成年人的人情和世故。

        子不语，心已知。

3.世间皆是非

        生命的尽头是死亡。

        允熙公寓的阳台对面是已有2000年历史的新罗王朝帝王陵墓，高大肃穆的轮廓几乎挡住向外的全部视线，穿越时空、生与死、现实与过往，古代与今朝，真实与虚幻，就这样与现代化的钢筋水泥建筑面对面对峙相持、朝夕相伴。

        每天以这样的场景开始，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电影的最后重现了7年前三个好友坐在茶室里的场景，突然间，崔贤忍俊不禁，莫明放声大笑，好像顿悟了人生的真谛，得到人生荒谬无解的瞬间释放，想想看，不好笑吗？

        人生就是这么吊诡，就是这么荒谬，这么不可思议，这么恍惚，这么虚幻，明明是年过花甲的占卜老者，却变成年轻女子，明明是清凉的河水，却只剩干涸见底的河床。明明是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耳朵，但摸起来才知道完全不是一回事。上一秒钟明明是不正经的打趣互怼，下一秒钟却要面对漂亮的茶室女主正襟危坐，戴上一副和善君子的假面具，道貌岸然地无缝切换到虚伪的世界里……

        世人本无畏本无罪

        奈何皆是非

        世间本无灰本无黑

        人多生鬼魅

                                                                          《本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