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公的舅妈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哀叹说：哎，那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第一次见到她，好像是八年前的一个家庭宴席，那时我刚嫁到老公家，她来喝酒。
那天，人太多，我忙着招呼客人。这时，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我。我转过身，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瘦小的身材，穿着一件过时不知道过时多久的花色上衣，一条褪色的灰色牛仔裤。裤脚折叠翻起，很不和合身的样子。麻白的头发，枯黄的脸似乎没有一点血色，也许因为瘦的缘故，眼珠有点往外突。更让我惊讶的是，她的脖子上竟然挂着一大坨肉。
原来，那是大脖子病，甲亢。
原来，她和老公的舅舅至今还生活在一座大山里，那个没落的村庄，没有路，出来一趟，得翻山越岭。那时，村子里的人基本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们夫妻俩。
谈话间，她很热情，和我说的最多的是让我有空一定去她家里做客。我应付着说:好好好，一定去。心想，那样的穷乡僻壤我是不会去的。
婆婆说，她弟弟老实又没用，一辈子守着山里，一年到头都赚不了几个钱，还不够养家糊口的。如今，山里也没啥东西了，就算有东西，也没有路运出来，靠一个人扛能扛到几时，养一头猪，过年了还得赶到山下去宰。一年的收入才两千块。弟媳也是，一点想法都没有，还愿意跟着男人呆在那样的地方。他们早该搬出来了，在外面靠劳动力还能赚口饭吃。
婆婆的话不假。
二
第二年春节，老公说要去这个舅舅家拜年。我不愿意，但是因为新婚必需去亲戚家上门的这个习俗，还是去了。
我们骑着摩托车一路盘旋山腰，一个小时后终于到达一座山脚。山脚也有亲戚，是老公的小姨家，姨夫正是他舅妈的哥哥。原来老公的姨夫和舅舅以前穷，娶不上老婆，就互相交换，亲上加亲。
又一次不可思议，这样的交换婚姻，我第一次，亲身遇见。真是可怜的两个女人。
可是老公告诉我，他舅舅家还在山顶，而且只能徒步上去。于是，我们“披荆斩棘”爬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山顶可以看见四五栋瓦房，早已人去楼空。中间低洼处有田地，杂草丛生。周围是矮树丛，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较大的树。冬日的阳光懒懒地照在土黄的墙壁上，没有一丝生气。这样的地方，要怎么生活。
可是，当我们赶到时，舅妈已经快煮好饭了。她在厨房张罗着，还不时地跑到客厅喊我们喝茶。
破旧不堪的老房子，没有电视，有时还停电，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里面的一切都灰头土脸，典型的农耕社会。
匆匆吃了一点，便赶下山去。发誓再也不要去那个地方。后来，真的没有再去。
三
再后来，几年之后，他们终于生活不下去。公公婆婆也实在看不下去，帮他们搬出来了。因为怕他们刚从山里出来不适应，就在我们家后面给找了一栋空房子让他们住。那是一栋二层平顶房。
我们村离镇上很近。舅妈虽身体不好不能干活，只能在家做点饭，其余的时间便在村子里或街上溜达，回来时手里有时攥着一袋零食，脸上洋溢着满足。舅舅经常去镇上给别人做小工，维持生计和给舅妈看病。不过他爱喝酒，而且总是喝得酩酊大醉，有时候碰上哪里有酒喝，他就连活都不干了。
就这样生活了一年。可是舅妈的病，总是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一年时间就进进出出医院好几回，药一袋一贷的往家里拿。于是第二年，后面的房东就不想让他们住了，怕舅妈死在他的房子里。
四
山里是不可能回去的了，公公婆婆又介绍他们搬到了离镇上稍远的一处村子。租了一个木头瓦房，和以前山里住的差不多。那是一座废弃的老房子，旁边还有一栋较新式的瓦房，住着两个老人，是这两栋房子的主人。
或许因为寂寞吧，两个老人对他们很好，有好吃的都会送过来。
这里地方开阔，舅妈就养了几只鸡，日子和以前一样凑合着过。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期间，因为什么喜事我又去那里吃过几回饭，舅舅还给我们一些鸡蛋说送给我儿子吃。实在盛情难却。
五
后来听说不知怎么的，舅妈和两个老人有了矛盾，又被赶出来了，没有地方住。老公就在镇的另一头，给他们找了一处不要钱的住处。
这是一栋被集体遗弃的房子。房子很大，但是破旧不堪。外墙是黄泥土和石头堆砌的，表面的石灰显然已经褪色，上面模糊的印着一条毛泽东语录。
厨房常年漏水，无数白光从黑色的瓦片和蜘蛛网之间投射下来，倒是光亮。四面的墙壁沾满了灰尘。一座旧灶台毫无生气地蹲在墙角，一个旧水缸倚靠在他旁边，仿佛多年的患难老友。地面是泥土，倒还平整。
厨房左面的墙壁中间进去，有一条较长的过道，两边整齐地排列着四个房间。其实后面还有两个房间，但是过道的那一头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挤得几乎看不见。好奇地推开一扇房间门，嘎吱作响，我吓得赶紧退了出来。
舅舅和舅妈又在这里住了大概两年吧。可是舅妈没想到，这是她住得最后一栋房子了。那一年，她才四十五岁。
六
舅妈死后，一众亲戚都去哀悼。其中一个侄女哭得泪眼婆娑，说她的姑姑怎么这么命苦，一辈子都没有享过福，居然还死在这么一个破旧房子里，这样的地方怎么能住人呢！显然，舅妈在时，她不曾来看过一次。
舅妈的哥哥，忙着张罗一切，似乎早就知道这个为自己交换婚姻的妹妹注定活不了多久。他责怪舅舅在舅妈生病的时候还出去打工，埋怨妹妹命苦嫁了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
“生得时候受尽了苦难，死了还要这样憋屈在一副小棺材里吗！”他义愤填膺。
于是，逼得舅舅拿出了仅有的一万积蓄给舅妈买了一口大棺材，并大操大办了一场。
七
舅妈死后，舅舅再也不敢一个人住在那个房子里。
这里忘了说，他们还有一个儿子。今年有二十多岁了吧，可是常年不回家。母亲死时，他是第二天才得到的消息。
八
我在想，当初，如果不帮他们出来，让他们继续与世隔绝的生活，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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