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祝我亲爱的姥爷生日快乐。你永远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1.
我童年的家的阳台上盛开着紫色的牵牛花，把阳台的栅栏都爬满了。小时候的我的一大乐趣就是在路过我家楼下的时候，跟同学指着我家牵牛花显摆。牵牛花是我姥姥姥爷种的，我每天早上起床后，都能得到姥爷摘下的一朵牵牛花。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一直是我姥爷骑车接我放学。我每天放学后就爬上姥爷的后座，从他衣兜里掏零食吃。
姥爷不光管我的生活，也管我的学业。比如说，还是小学一年级，我把本来要写在田格本上的作业写在了白纸了，于是气急败坏的我让姥爷帮我把作业抄在田格本上……（最后我被我妈骂了，然后乖乖地自己在田格本上重写了一遍）
据说姥爷曾经也算是个严父，但对我确实是很宠溺的，以至于，听说我舅舅看到我姥爷怎么宠我的时候，悄悄跟我妈说，这真的是咱爸吗？？？
总之，七岁之前，我们是一家五口人住在一起，姥姥姥爷在我七岁前的日子里扮演的角色，甚至是并不逊色于爸爸妈妈的。七岁之后，我的表妹出生了，姥姥姥爷就住到了我舅舅家去。等妹妹大一点了，姥姥姥爷就在舅舅家住一段、在我家住一段。
尽管住在我家的时间相比七岁之前少了一些，但是我还是能感受到满满的关爱。每次姥姥姥爷一起去超市买东西，都会给我带一串糖葫芦回来。
姥爷也一直保持着他的老顽童本色。他经常会坐在沙发上认认真真地揪我的橡胶大白。
2.
这种平衡是在我初三那年被打破的。
中考二模，我的传统强项英语考得巨烂。其实那时候我应该算是已经有书读了，但对于对考试锱铢必较的我而言，那次二模英语是个很大的打击。在学校一直憋着，回到家我就进自己屋里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哭。姥姥姥爷的屋子就在我屋隔壁。
哭了差不多十几分钟吧，姥爷过来安慰我。
晚上我妈下班回家后，仿佛不经意地跟我说了一堆没头没脑的话，类似于，姥姥姥爷年纪大了啊、要关心姥姥姥爷啊之类的。我当然知道我妈说的是对的，只不过我不知道她干嘛莫名其妙说这种鸡汤，尤其是在我在为更迫在眉睫的事情操心的时候（二模成绩、即将到来的中考）。
我估计我妈也看出来了，我并没有体会到她说的那堆话的初衷。所以，那个周末的一个晚饭后，我妈在跟我出门遛弯的时候告诉了我她为什么说这些。
是因为我姥爷被检查出了直肠癌晚期。
老实说，听见这个消息之后，我的反应并不是电视剧里那种超级震惊或者立刻开始痛哭之类的；我当时只是跟我妈说，好了，我知道你当时说那些是为什么了，你当时要是直接告诉我姥爷生病了不就行了。
毕竟我是个要中考的学生，我妈本来想等我考完再告诉我的。我猜大概我妈最后还是觉得，有些事情不该屏蔽我吧，就算我要中考。的确，跟有些事情比起来，一个已经有书读的孩子的中考分数也不是那么的重要。
我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就只有姥爷一个人不知道了。家里是决定给姥爷保守治疗的，并且也不打算把癌症晚期这么吓人的字眼告诉他。
我们全家人还是像往常那样过日子。于我而言唯二的区别大概就是，我不再因为自己的考试成绩闹情绪了，以及，我时不时地会给姥姥分享点网上看到的小故事，比如一个老头得了癌症，他不想让自己剩下的日子里只有化疗放疗，于是他和老伴开始到处旅游，旅游一圈回来发现自己的癌症消失了。
就这样，我结束了中考，开始上高一。
3.
高一的生活进行了不到一个月，姥爷开始肚子胀，这样持续了一两天，最终还是决定要上医院。
当时已经是晚上睡觉前了，我第二天还要上学。于是，爸爸妈妈开车带姥爷去医院，留下我和姥姥在家里。
该干嘛干嘛吧。我和姥姥分别洗洗睡了，我睡在自己屋，姥姥睡在她和姥爷的屋。我和姥姥一墙之隔。
我和姥姥两个人在家，这样的事情之前几乎从未发生过。姥姥姥爷虽然有时候在儿子家、有时候在女儿家，但他俩从来都是在一起的。
我躺在漆黑的房间里，隐隐约约听到墙那边有哭声。
我轻声走到姥姥屋，开开门。我问，姥姥你是在哭吗；姥姥说，没有。我们互相道了晚安，我就又回去睡了。
我再次躺下，侧耳聆听，墙那边安安静静的，再没传来哭声。
从我出生到那天的十五年来，我从没见过姥姥哭。想到这里，我开始哭了。我不敢出声，就让眼泪静静地淌。
我猜墙那边也是这样吧。
4.
保守治疗行不通，最后姥爷还是上了手术台。爸爸妈妈在医院陪护。
手术结束的那个晚上，我发消息问我妈情况，我妈说姥爷现在在ICU，她和我爸马上就回家。
我不清楚什么是ICU，我在想是不是手术后都要去ICU观察。我印象很深，当时我百度了一下ICU，发现那是“重症监护室”。但我还是不知道这具体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大概不是所有人手术后都要进ICU的，情况大概不是很好。
爸爸妈妈回来了，我也就知道第二天可能要面对什么了。不过最终我们还是决定，我正常去上学，只不过要随时保持手机畅通；爸爸妈妈带着姥姥去医院，当然，舅舅舅妈那边也是要去的。
于是我第二天就去上学了。学校和家里是两个独立的地方，到学校自然有其他事情填充我的生活。我该听课听课（不过这种情况下偶尔走神是难免的），该处理书院事物就处理书院事物；我的情绪也是很平静的，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焦虑伤心到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下午第一节是历史课，课前的时候，我爸的电话还是打过来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于是，我很平静地去跟历史老师解释，然后回座位开始收拾书包。
跟我坐一起的同学我们小学前就认识了，她自然是要问问我发生了什么情况。我当然也就回答她说，噢，我要去一下医院看我姥爷……我完全没有想到，说到这里，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我很难描述那种感觉，因为我真的一整天都很平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从教室走到校门口的一路我一直在哭，不过在我爸来之前我还是恢复了平静。
然后我们到了医院。一大家子人都在那里了，红着眼圈处理着姥爷这边的事情。
在我进去看姥爷之前，我妈对我说，我马上要见到的姥爷并不是我最熟悉的那个健康的样子，让我稍微做好一点心理准备。然后，我和我爸一起去见了姥爷最后一面。
我们出来了。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姥姥呜呜咽咽地哭着。我小声问我妈现在在做什么。我妈大概没说出什么来。
现在我知道了，那时候只是在等待罢了。
5.
十一假期的时候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
那天，除了我们家的事情，我也看见了其他人家的不幸。
印象很深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捧着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人的黑白照片。她真的很有气质。
之后，姥爷的骨灰被放进了老山骨灰堂。
骨灰堂里有很多很多的小隔间，每一个隔间里都有一个骨灰盒，往往还有一个写着生年终年的牌位。我看到有一个骨灰盒的牌位上写着，XXX，终年二十五岁，父母泣上。还有一些骨灰盒，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盒子在那里，没有牌位。
那些细节我真的永远也忘不了。
其实，冷静地想想，姥爷这辈子真的很幸福了。他健康了一辈子，几乎从来没去过医院；有青梅竹马的伴侣，两个人一路从唐山、到西安、最后到北京；儿女双全，儿女也分别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儿孙辈跟他处得也特别特别融洽……其实，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遗憾就遗憾在，这样的幸福日子没有持续得再长那么一点点。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据说，姥爷年轻的时候曾经说过，百年之后很想海葬；据说，对自己的硬朗身体特别自信的姥爷也说过，最起码要看到我结婚、我妹妹上大学……可惜，最后的日子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没机会让一向有主见的姥爷自己决定自己的身后事了；可惜，姥爷最后甚至都没看到我上大学。
6.
然而，对于姥姥而言，这种失去不是一句“遗憾”就能概括得了的。
姥爷刚走的时候，我的眼泪是为姥爷而流。而姥爷走后的那一年，我的眼泪可能更多是为姥姥而流了；或者说，是为姥爷走后这个家里呈现出的巨大缺失而流。
那年春节完全变了味道。本身是阖家团聚、是我的社畜爸妈和我这个学畜一年中为数不多可以喘口气乐一乐的时光，但是谁都没有办法像往年那样毫无心理负担地放松和玩闹。
想到之前大概六七岁左右的某个春节，每天白天都去一个地方玩儿，比如说温都水城、圆明园庙会，然后晚上回家就看一个台的春晚……那是我印象中最尽兴的一个春节了。那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年幼的我大概是全家的中心，家人带我到处玩儿，我一开心，大家也就都开心了。
而姥爷走后的第一个春节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了那种日子的一去不返。姥姥免不了要触景生情掉眼泪的，而姥姥的低落情绪当然也影响了同样思念着姥爷、并关心着姥姥的我们的情绪。
在我还小、还禁不起开玩笑的时候，有一年春节去奶奶家玩儿，被大大二大大的玩笑气哭了，那时候大家都调侃我，说春节哭的话明年可要哭一年噢；所以后来我过春节的时候是绝对要开开心心的。然而姥爷走后的这个春节，我还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一场。
我不敢像姥姥那样当着大家的面掉眼泪。因为我知道这时候我不应该再像小时候那样，让我的情绪牵动家里人的情绪了。
7.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
一年后，姥爷的骨灰被带回他的老家唐山。漫山遍野的喇叭花像极了我童年的阳台上的牵牛花。
在那里，姥爷和他的爸爸妈妈葬在了一起。
在北京的骨灰堂，每次去看姥爷，我都会哭——因为姥爷，也因为姥姥。
但是这次，我非常非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欣慰。我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因为那些喇叭花吧，或许是因为姥爷离开老家半辈子、奉献给自己的事业和自己的家庭半辈子，现在终于回到了自己的父母身边吧——他很小的时候，他的亲生母亲就去世了。
我把那只经常被姥爷揪来揪去的大白留在了那里。
回到北京，生活似乎恢复了平衡，不再像刚刚过去的一年那样充满悲伤。似乎自从姥爷入土为安之后，姥姥也很少哭了。当然，生活也不再像之前的十五年那样，有姥姥姥爷、爸爸妈妈和我一家五口。这是一种新的平衡。
又是一年春节。春节的中心已然不再是我了，我也早已欣然接受了这个转变；现在的中心是家里的老人。
妈妈颇费心思地组织了一场别样的家庭聚会，我们一家三口和姥姥、奶奶（爷爷在姥爷去世后几年也去世了）一起吃了一顿挺豪华的自助。妈妈在订完餐厅之后心情非常不错，她觉得这样的安排能让两位多少有些孤独的老人过一个开心的年。
饭桌上，姥姥和奶奶这对亲家也是相敬如宾，气氛其乐融融。
事后，妈妈跟我说，她原以为是她在哄姥姥和奶奶开心，但在饭桌上她明白了，其实两位老人也在哄她开心。几乎从不见面的亲家实际上能有多亲热呢？她们又真的就非常享受自助餐这种东西吗？
不过这些问题也不用想那么明白。反正，生活就是一家人你哄哄我、我哄哄你嘛。
8.
现在我已经上大学了。
我觉得，如果姥爷能亲眼看到我上大学，他一定特别骄傲。并不是因为我上了个好大学，而是因为我高考那一年比中考那一年真的进步太多了。我虽然也因为考不好而情绪低落过，但我再也没有像中考二模后那样被坏情绪完全裹挟、并且让坏情绪影响到家人的情绪。
有时候，想到我的这个小小的进步没有让姥爷亲眼见到，我会觉得有点遗憾。我真的再也不是那个仅仅为了自己那点事儿就歇斯底里的小女孩了。
现在，每每跟别人提到我姥爷，我大概并不会伤心；我会很开心地侃侃而谈，说我姥爷真的是个很棒的老头。就是很棒啊，一辈子宠我姥姥，对一双儿女负责任，对孙女外孙女也好得不得了；但他从来不是个烂好人，他颇有主见、颇有骨气，从不被外人的指指点点动了心性。
不过，在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尤其是看到影视作品中某些爷孙俩在一起的场景时，我会哭得稀里哗啦。十五岁之前，我从来没有看电影哭过。
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我当然能为自己的生活找到新的平衡。
不过，人生中前十五年的许多回不去的点滴，将永远是新的平衡中、我心头的朱砂痣。
#I'm a big big girl in a big big world
It's not a big big thing if you leave me
But I do do feel that I do do will miss you mu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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