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他还是成为了他最讨厌的样子

——读张爱玲《茉莉香片》

这是我看过的最令人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小说。看得心里痛得像有一把钝钝的刀子，不停的切割着；看得眼睛里迸出了没有声音的泪，这泪倔强地在眼眶中打转，不肯落下来；看得无数的声音在耳畔回想，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爱或者是恨？

我终是无法回答，或者不能原谅还是只为这故事中的人感到愤懑和痛惜，在这样一个不太炎热的夏季，内心的冰冷竟然如十寒的腊月，偏偏飘得出晶莹的雪花来。

唉，让我来告诉您，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如何让一个原本孱弱怯懦的男孩，平添了许多戾气和暴虐；如何让一颗孤绝敏感的心从对爱无边的渴望到无穷的憎恨里； 如何让让他慢慢地长成了一个平日里最恨的模样，他父亲的样子。

 故事的开头是：“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张爱玲的故事正如这一壶的茉莉香片，泛着苦味的馨香，这样的故事，香得让人欲罢不能，苦却在脑海中反复的寻味。在茶烟缭绕中，香港的一个故事载着一辆公交车徐徐驶下山来。

开车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后面那一个座位上坐着聂传庆，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孩子。

从张爱玲的小说里，我们看到这接近二十岁的男孩，他孤僻与缄默，过分纤柔的脸庞，单薄瘦弱的身材，让他与他的年龄极为不相称，似乎只有十六七岁的孱弱，又有着超出二十岁年纪的单纯。

聂传庆四岁便没有了母亲，他是在父亲和继母的打骂中成长起来的。他的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的。

他的家，院子是满目的荒凉，屋子是黑沉沉，在家里他本能的恐惧自己的父亲和继母，他不想见到这两个人。这两个终日躺在鸦片床上的人，让满屋子都雾腾腾，飘着的鸦片烟香。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他得不到丝毫爱的温暖。

他在学校里也没有朋友。他和身边的同学格格不入，唯一一个视他为朋友的便是言丹朱。

言丹朱的父亲是言子夜。在他很小时候，在一本破旧的《早潮》杂志封里的空页上，他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着：“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赠。”他的母亲的名字是冯碧落。

他从佣人们的闲言碎语中知道了她的父亲和他的母亲：言子夜和冯碧落原来还有过一段朦胧的爱情，只是着一段恋情却没有开出美丽的花朵，没有一个结果，不由分说的碎了个干干净净。  

他憎恨言朱丹，如同他对母亲陪嫁过来的刘妈一样的憎恨。他恨她对他的贴近，她的温洛热情在他那里变成了对幸福家庭可望不可即的炫耀和绝望。他的心是寒天里本来已经冻得木木的，没有任何的期冀也罢了，他承受不了她们给予他的一点点的微温，抵御不了生活的严寒，却只能令他觉得冷得倍加彻骨酸心。

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他的母亲则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她死了，但是她的悲剧在他的身上重演。那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是他的父亲说得，他会有人喜欢吗？喜欢也必定是为了他的钱！他的钱！

他的日子里就剩下了如鬼魅一样的阴沉沉的穿堂，如生了锈的刀子一样的绝望的爱，剖割着他，消磨着他。他对生活所看到的盼望就只如十二三岁时认识到的“总有一天罢，那些钱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签字。” “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

他倾慕着言子夜。他想象着并不存在的“如果”，吞下了一个“如果” 再剥一个“如果”，如果他的母亲能够嫁给言子夜会是什么样子？他想象着如果他是他们两个的孩子会怎样的活着？他们会不会过着于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

那么，言丹朱也将是不会存在的啦！

言朱丹积极，进取，勇敢。他想象着那么她的优点他想必都有，她没有的他也会有。是的，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心的。

他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自卑，有的只是一种畸形成长的偏执和阴暗。 

圣诞节前夜的课上，传庆因为没能专心上课被言子夜严厉的批评了一顿，他放声大哭，言子夜当然不会明白这一个平日里失魂落魄的男孩在幻想着如果和他存在的某种交集。他认为那是弱者的要挟行为，无耻之尤，他呵斥道“你也不怕难为情，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

那天晚上的舞会，他也无心参加。他躲到山丛中，回想着言子夜对他说的话像锥子一样刺进他的心里。他父亲骂他为“猪，狗”，再骂得厉害些也不打紧，因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亲。可是言子夜轻轻的一句话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记。他想躲到无边的黑暗中，在黑暗中他可以暂时遗失了自己，可以看不到累积在自己身上种种自己也不愿承认和面对的劣迹。

他对言丹朱愈发的憎恨，他本能的抗拒她给予的示好的信号，他揶揄道“可惜你不是一个模范女儿！”

他见不得她的快乐，他妒忌她可以拥有一个模范的家庭。他妒忌她美，聪明，有人缘！他太过于自卑，从而到处修筑着他自尊的防线，他不要她分给他的快乐，他不要爱的施舍。他殴打了她，像他的父亲曾经对他那样。

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尽管他深恶痛嫉那存在于他自身内的父亲的样子。

但是到最后，他还是成为了他最讨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