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燕
第一章
以前没有告诉你——最爱的人是你
总想给母亲写些什么,却总是难以下笔,谁也不能阻挡时光的狂流。三十年的春来冬去、花开花落,这是一段漫长而又短暂的时间,当年母亲的突然离开我怎能想象三十年的时光该怎样度过,三 十年的怀念如黑白的老胶片深深印在脑海。
我的母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大约1955年)毕业于泰安师范学校,小时候家中有很多她年轻时的照片,虽然是黑白的却光彩照人,齐腰的大辫子,剪裁合身的列宁服,笑眯眯的眼睛纯真善良,整个人透着那个时代的淳朴简单乐观的气质。母亲十八岁就毕业从教了,在那个时代能考上师范学校的全县就五六个人吧,她们班里只有三个女生。母亲在县里教书,班里的学生大多数都比她年龄还大,小时候我总问她,你的学生上课调皮不,欺负你不。她笑眯眯的说:那时候的学生都很老实,不太说话。母亲只度过了四、五年快乐充实的时光(后来,我感觉她这一生可能就是这几年的生活是比较充实愉快而正常的),姥姥中风偏瘫了,生活不能自理。母亲没有兄长,三个姑娘,她排老二。原本不用她辞掉工作回家照顾姥姥的,可大姨在济宁工作,且有三个孩子都很年幼,小姨在上海工作离家很远,家中只有姥爷一人还要下田劳动挣工分,母亲义无反顾的辞职回家全身心照顾姥姥。可当时她才23岁,正是如花的年龄,接受了当时同龄人难以有机会接受的教育,从人人羡慕的教师回归到家庭成为全职看护家庭妇女,很多年来,我内心常常为她委屈,可我从未听她一句后悔和抱怨。姥姥一躺就是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母亲从23岁到29岁,端饭擦身洗尿布,和姥爷轮流着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家里缺吃少穿,地处东平湖边的村庄年年发水受灾,粮食很少,到秋天她就和同村的姐妹们走几十里路去收成好的村庄拾地瓜叶,回来泡后煮着吃,去东平湖边趟着过膝的湖水打捞浮材,晒干后烧锅。
值得庆幸的是在母亲辞职后,是父亲一直在物质和精神上支持和帮助她。母亲和父亲的认识也很有戏剧性。我的小姑姑是母亲的学生,当时姑姑和母亲只相差一岁,姑姑非常喜欢信赖年轻活泼善良的母亲, 天天跟在母亲的后面,两人成了好朋友。姑姑一心喜欢着母亲,就想让母亲做她的嫂嫂,她给母亲介绍了她的哥哥---在空军当飞行员的我的父亲。有缘人千里总有缘。就是一张照片,一次见面,他们基本上定了终身。在四、五年的通信了解后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当时父亲的部队在江苏,因为形势所迫,部队经常调防,不能随军,即使能随军,也不可能把姥姥留给姥爷一人。只能等待等待……
母亲身高只有1.62米,体重不到100斤,年轻时的照片就比较瘦,有了我姐姐后的照片就更瘦了,眼睛深深的陷在眼窝里,脸上满是疲惫,28岁像38岁。姐姐出生时,父亲在部队有战备任务不能请假,到临产时,姥爷拉着地排车冒着漫天飞舞的大雪,一步一滑的往县医院赶,还好母亲和姐姐安然无恙。只是可怜六十多岁的姥爷,东屋里躺着病重的姥姥,西屋里躺着坐月子的母亲和嗷嗷待哺的姐姐。最让母亲心悸害怕是有一天深夜的失火,差点酿成大祸。姐姐出生在12月的29日,正是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烘火的盆子上面用铁丝扎着一个笼子,笼子上面是半干的尿布,一天夜里,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块尿布掉到有余火的盆子里着了起来,又把笼子上面的尿布烧着了,白天累了一天的母亲搂着姐姐睡着了,红红的火光把东屋的姥爷惊醒,赶紧起来又扑又跺的把火扑灭了,母亲后怕的是,着火的笼子靠着的墙壁如果着了火后果不堪设想(所谓墙壁是用苇席隔开的,非常易燃)。
清贫困苦的生活渐渐磨掉了母亲身上的柔弱和浪漫,我感觉母亲身上多多少少有着浪漫的小资情怀。喜欢干净、喜欢鲜花、喜欢唱歌、喜欢一切美的事物。她写的一手好钢笔字,凡见过她的字的都说大气,她爱弹脚踏琴、唱歌、打腰鼓,爱旅游、爱拍照片,可这一切都被现实清贫的生活磨掉。她背上背着半岁多的姐姐在磨房里推磨,一圈一圈,脚走肿了,汗水顺着脸流淌,等姐姐1岁多会跑时就被拴在桌子腿上,母亲再去推磨,推几圈就赶紧回屋里哄哄姐姐,当母亲给我说这些事情时,深深的内疚之情无奈的叹息让我也很沉重,我总是安慰她说:没事没事反正姐姐小也不记事。你借头驴帮你推磨啊!母亲轻轻的说:全村也没有几头驴,别人也不借给,累坏了驴可了不得!
一日三餐都要发愁的世俗生活让母亲的性格变得坚强,像沙漠里的仙人掌,坚韧耐旱不怕风暴。她55年的生命,如同鲜花一般,既鲜亮又含蓄,既脆弱又坚韧。文革初期,批斗的怒潮瘟疫般席卷中国大地,角角落落的乡村也成了一些人泄私愤的战场,姥爷因信天主教遭到村里人的嫉妒打击,一有人喊姥爷去大队开会,母亲就胆战心惊忐忑不安,抱着姐姐在家里泪流不止,姥爷从不给母亲说大队开会的内容,可母亲从邻居口中得知姥爷跪了几次板凳,被人从板凳上推下来摔倒在地上。后来本族中的舅舅看不过去出面阻挡:老人是军属不能这样对待他,姥爷才幸免。
在姐姐1岁半时,姥姥瘫痪六年后离开了母亲,母亲忍着内心的悲凉和姥爷把姥姥埋葬了。母亲事后总是满怀着对姥姥的歉疚,说:你姥姥可受罪了,没有药,没有吃的,想多做几个小棉垫子给她换换也没有棉布棉花啊!我每次听到这些,内心总是感慨:善良无私的母亲啊!付出了这么多,还总是内疚。我暗下决心,等我有能力时一定要加倍的对她好,照顾她,让她过上不为一日三餐发愁,不穿带补丁的衣服的日子,实现她年轻时的梦想。
送走了姥姥,迎来了我,我在姥姥去世半年多后出生了,当时姐姐两岁。父亲仍然在部队忙着备战备荒,母亲只能望眼欲穿的等着父亲每月的汇款单和积攒的粮票、布票。姐姐两岁了,因为当时条件不好,长的很瘦小,还经 常的闹肚子,母亲拖着姐姐,抱着我一天天的盼望着我们快快长大,盼望着我能多睡一会,好让她有时间做家务、洗衣服。每当母亲喂奶时,姐姐就靠在母亲身边小手抓着母亲的衣襟可怜巴巴的说:妈妈,让我也喝点吧!母亲左右为难,哄着姐姐:你妹妹小没长牙只能先喂她,乖,等会给你熬点糊糊喝,放点红糖。姐姐总是很懂事的点点头:嗯!
就是在那样困难的生存环境里,母亲爱干净爱美爱生活的天性也展示无遗,无论春夏秋冬院子里总是打扫的一片树叶也没有,门上挂着白布的窗帘,白布上肯定是母亲巧手绣上的喜鹊登梅、鸳鸯戏水的图案,姐姐的小棉袄、小外罩虽然是旧衣服改制的,在领口、口袋上肯定有母亲的创意,她把一日三餐、洗涮换补、手工女红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富有创意,每到冬天,小屋里总是挤着叽叽喳喳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她们等着拿母亲剪的窗花和鞋样子回去临摹,我能想象的到,此时母亲的脸上一定露出难得的笑容,内心会有一丝小小的满足和兴奋。
在我2岁多时,母亲终于带着我们随军了,先是在高密,但高密部队当时条件比较差没有房子,只能租住在县城的一片民房中,在小院子里大概住了三年吧!母亲仍然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别人给介绍了个临时的活,在一家食品厂上班,三班倒,她不会骑自行车,步行大约40分钟去上班,每到上夜班时就很纠结,主要是不放心我们,她恨不能让自己分成两人,一声锁响后往往接着的是我声嘶力竭的哭声,我想这时她一定是百爪挠心的。姐姐虽然只比我大两岁可已经很知道大人的辛苦,懂得自己的责任,她都是把我哄睡后再睡,有时她坐在炕上等母亲下小夜班时开门的声响,我却浑然不觉困的早已进入梦乡。
母亲的笑声渐渐多了起来,有时还轻轻唱着那个年代流行的歌曲。她的嗓音很清脆特别是音准很好,可能与她上师范学过声乐有关吧!每到星期天我们出去玩时她就和父亲在家里边忙家务边唱歌,经常萦绕在耳边的是《送君》《英雄赞歌》《红梅赞》《洪湖水浪打浪》等。我总是在院子里偷偷瞧瞧在屋里忙碌的他们。高密的房子结构是一进门就是大锅台,烟道通向里间的火炕用来取暖,所以一开门既是堂屋也是厨房餐厅。父亲在锅下续柴,一把一把,母亲往锅里下面,一勺一勺,红彤彤的火光照着父亲军帽上的红五星闪闪发光,热腾腾的水蒸气里闪出母亲光洁的笑脸。这幅温馨的画面深深印在我的心中,仿佛还是昨天,仿佛还在眼前……
在高密住了大约三年,到上学年龄了,父亲把我和姐姐送到了南关小学,第一天去学校,校长很热情的接待了我们,但是一听说两个小孩都要上一年级,就皱着眉头指着我说:这小的也太小了,5岁多就上学,我们学校没有这个先例啊!我紧紧的抓着父亲的衣服,抬头偷偷看着校长的表情,害怕他不收我。父亲只能恳请他理解,说:情况有些特殊,家里没有人看孩子,让她们姐妹都上吧!只要小的丢不了就行。看在父亲一身军装的份上吧,校长答应了,我终于可以和姐姐一起上学了。
母亲在食品厂上班,因为是临时工,一月发12元钱,每月发工资后,她总是先给姥爷寄去6元。剩下的6元再精打细算的用于日常生活,有次我夜里醒了,听她和父亲小声说话:这个月还有15元钱(父亲的工资还要给爷爷奶奶寄),想给小真和小燕买件棉猴,还不够呢!父亲想了想说:要不先买一件,下月再买?母亲没有吭声,可能天很冷了她想买两件棉猴可是钱又不够,过了几天,我穿上了新棉猴,姐姐也穿上了棉猴,只不过她穿的是母亲的棉衣,母亲熬了几个晚上把自己的棉衣改小了,让姐姐穿。母亲把自己唯一的棉衣改了,那一个冬天母亲就又加上父亲的黄绒衣用来抵寒……
我们只在高密小学上了一学期,父亲部队调防到了新泰,我和姐姐转学到莲花山部队学校,插班继续读一年级。我们住在部队的东家属区,两间房子还有一小间厨房,日子总算安顿下来了,母亲又没有了工作,显然仅仅靠父亲一人的工资是不行的,母亲和几个姐妹们结伴给部队砸石子,石子砸成核桃大小的用来铺路。她们是计件工资,可能是按砸的斤数吧,寒风中一人一把锤子在山坡上砸,手被冻得裂满口子,每到洗衣洗菜,我都能看到母亲疼的直皱眉头,烈日下砸石子,晒的头晕眼花,汗顺着脸流,眼睛睁不开,锤子砸偏,经常把大拇指砸黑了,父亲心疼母亲,不让她再干了,可是母亲想到在老家已经年近70的姥爷还要天天到生产队挣工分,想到我们姐妹都在长身体的时候,就还是坚持着去砸石子补贴家用。这期间有一件事情给我留下深深的记忆,使我对母亲有了更深的认识。有一天,我们学校的校长和教导主任到我家来了,我非常震惊,在幼小的心灵里,校长和教导主任那就是很大很大的官,居然能到我家里来,如果是家访也就是班主任来。什么事情呢?开始问母亲她不给我说,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她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学校想请她去当老师(听说她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吧),她回绝了。我当时大大的惊讶不解,多好的事情呀!不用去砸石子了,工资也高,最重要的是如果能在我上学的学校里当老师,小小的孩童心里面满是骄傲啊!我不解的问她:为什么不去我们学校啊!她轻叹口气说:我也想去当老师,可是我都已经离开讲台十几年了,怎么再教书,不是误人子弟吗?虽然学校再三邀请,可是认真的母亲还是拒绝了,以她事事追求完美的性格,现在想来也只有拒绝,她是决不会因为自己的轻松和待遇去敷衍孩子们的。
有时也能感受到母亲的失落和黯然神伤,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她内心的难过和委屈。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从不说她年轻时的这些经历和磨难,是那个时代造就了人的含蓄内敛或者是害怕?也可能是母亲认为我们太小不懂得生活的艰辛和复杂,也不愿意让我们幼小的心灵记住贫苦悲观。可是这些沉重的东西始终在母亲的身上背负着,虽然她平时表现的都是乐观和平静,这也影响了她的身心健康,使她的一生充满了悲剧的阴影。
在砸了一年的石子后,母亲被安排在部队家属工厂上班,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脚步轻快的出出进进。每天忙碌着上班照顾我们的日常生活,下班后就开垦荒地,家属区的房子依山而建一排排的间隔比较大,周围有的是空地,也是因为当时周围没有菜市场,所以要解决吃菜的问题就只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春天,父亲和母亲把菜地整理出来,到附近的集市上买茄子、黄瓜、西红柿、豆角苗,小心翼翼的栽到地里,然后用报纸做给他们遮阴,我和姐姐放学后写完作业就到水沟里用脸盆取水浇地,看着小苗天天在长,心中满是欢喜,有一种能够帮助大人干活的自豪和成就。夏天,红彤彤的西红柿、紫亮亮的茄子、油绿油绿的黄瓜挂满了架子,我和姐姐放学时就顺路把各种菜摘回家,母亲总是能巧手的把普通的青菜做的很有滋味,吃着真香啊!我总是惊叹母亲超人的精力和对生活的热爱,她把几件部队配给的家俱擦拭的纤尘不染,全家人的衣服洗叠的干净整齐,每到星期天她和父亲就去附近的集市看有没有便宜的东西,没有自行车来回走十几里的路,总是兴高采烈,可以给孩子们买十几个鸡蛋,买几块豆腐,有时还能碰到偷偷卖棉花的农民,悄悄的买些棉花。最让母亲高兴的是同事们的相帮和邻居们的团结,我记得有几位阿姨经常到我家来玩,她们有说不完的话,编不够的毛衣,特别是母亲的抽屉里有一本毛衣花样大全,更成了好多阿姨临摹学习的样本,她们经常头抵着头研究新花样。其实,现在想想很心酸,没有毛线,母亲把旧毛衣拆了,两件拼一件,我记得我和姐姐每人只有一件毛衣,如果冬天想洗一洗毛衣,就要挨冻。个子越长越高,毛衣的颜色就越来越复杂,总要接一块,更有意思的是毛裤,真正是五彩缤纷的,像斑马的腿。
在孩子的教育上,我不记得母亲动手打过我们或者大声严厉的呵斥过我们,在我们童年时,每家大概都有3个以上的孩子,我们家是当时最少的,孩子挨打是家常便饭。但是,我和姐姐都很懂得大人的辛苦,也很勤快,但是孩子毕竟是孩子,总有调皮的时候,母亲有时生气了,只是瞪我们几眼,或者半天不理我们,我们就小心翼翼的知道自己做错了。可能就是母亲的言传身教母亲的善良宽容,让我们从小就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 事情不该做。
对家长的敬畏,不轻易流露自己的感情,是当时整个社会的影响和熏陶吧!凡事有利就有弊,孩子都比较懂事比较规矩比较听话,有什么想法和兄弟姐妹说,也不和父母说,父母也很忙碌,一星期只休息一天,特别是父亲经常在部队大院(基地司令部)连续工作一个月才回一趟家,其实基地和家属区只有三里路。在我记忆里,我最后一次和母亲的肌肤之亲是我7岁时,有一次我和母亲去基地服务社买日用品,我们家属区的服务社东西少的可怜,在回来的路上,我走累了,母亲就蹲下身子要背着我,我虽然很想让母亲背着,可她手里还提着东西,而且有些许不好意思,我就说:要是来人就赶紧把我放下来。母亲笑着说:行,上来吧!夕阳的余晖暖暖的照着我们,寂静的路上就我们两人,我趴在母亲背上,真高兴。走了一会,突然母亲回了下头说:后面来人了。我一下子就从母亲身上跳了下来,回头瞧,没有人啊!母亲笑的前仰后合,我也不禁大笑:你骗人, 你骗人!
姥爷年纪越来越大了,母亲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老家生活,总是发电报让他到部队住。姥爷想三个女儿家,大姨家条件最好,姨夫姨妈单位都不错,三个孩子老大已经工作,所以他先是到大姨妈家去住了。可我总是盼着姥爷快到我们家来,他每次来时都是我和姐姐的节日,他会带些家乡的特产,几只红红的大石榴,一大包红枣,还有煮熟晒干的地瓜干,这些都是老家院子里产的,不用花钱的,在那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已是最好的零食了。最主要的是姥爷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所以亲情的浓郁和温暖让我们小小的心灵里感受到满满的幸福。姥爷高高的个子大约有1.75米,六十多岁的人了,腰板笔直,深凹的大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身上的衣服无论是新旧总是干干净净的。他到家属区后,我总是拉着他的手,带着他满家属区里转,告诉他这是卫生室,这是服务社,这是洗澡堂,甚至我的同学家我都一一介绍给他。介绍完后我抬头很奇怪地问他:姥爷,你为什么是三道的双眼皮呢?他被我的问题逗笑了,说:姥爷老了,原来是两道呢!最后的节目一般是去服务社,姥爷给我们买1角钱的地瓜糖,7块糖,给我姐姐3块,给我4块,这4块糖我放在口袋里,一次舍不得全吃完,一天一块,慢慢吃,然后把糖纸用手展平小心翼翼的夹在书本里。
为什么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姥爷在两地跑了一段时间后,基本上就长期住在我们家了,因为只有两间小房子,又给部队申请了一间,在我们家住的后面的一排里,不是太远。刚刚安定下来有一年多吧,突然有一天姥爷摔倒了,送到医院一查,中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回家养着吧!这一年真是多事的一年,在姥爷瘫痪后不长时间,父亲得了急性黄性肝炎,住院隔离了两个月,母亲一下子就瘦了10斤,要上班,要照顾姥爷和我们的三餐,特别是姥爷刚开始时搀扶着还能走两步,医生嘱咐家人要经常让老人锻炼,恢复肌体的功能,可怜的母亲,每天晚上还要帮助姥爷锻炼,我和姐姐主动给姥爷送饭端痰盂。每天下午放学后,我都急急忙忙的跑去看姥爷,姥爷一人躺在床上,孤零零的,他一见我进来眼睛就明亮了忙支起身子,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床边上陪他说话,我总是想先倒掉了痰盂再陪他,他说:不急不急。家属区是公共厕所,从姥爷的房子到厕所有一段距离,我总是跑的快快的,以免姥爷着急。很多次,我想回去写作业或者找同学玩时,姥爷都恋恋不舍的拉着我的手,让我第二天再去看他。
部队的调防生活和军人的转业,影响孩子们的学业,当时大部分孩子都在初中阶段,转学后和地方的课业衔接不上,大部分孩子到老家后一年都听不懂家乡话。我和同学们也不想离开部队,在一个家属区朝夕相处生活近10年,有些同学幼儿园都是在部队上的,真正是朝夕相处,早晨上学时一家家的喊着同学,下午放学后结伴做作业,家家经常是床上床下的七八个孩子在玩耍。少年怎识愁滋味!我现在都不敢想象母亲当年一天天是怎样度过的。姥爷在瘫痪两年后我家确定要转业了,因为搬家和辗转,父母同姥爷商量先把他送大姨家待一段时间,等我们安顿好后就去接他,姥爷一再叮嘱:等我们安下家后要赶紧去接他,他不愿意离开我们一家,离开母亲。父亲和母亲借了一幅担架上车转车把姥爷送到大姨妈家,我都不知道母亲1.62米的个子,90多斤的体重是怎样抬着担架的。。。。。。很多年后,我替母亲不平,姥姥姥爷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姑娘,她们为什么不能照顾呢?母亲总是叹口气:哎,都有自己的特殊情况,再说你姥爷就愿意跟着咱们。
在送走姥爷三个月后,我们家转业回到老家县城,母亲又没有了工作,刚刚给我们联系好学校,把家安顿下来,就传来姥爷去世的消息,父亲母亲去见了姥爷最后一面,抱回了姥爷的骨灰盒,把姥爷埋葬在他一生耕作的土地里。很长时间,母亲总是默默的不说话,总是自责:为什么要把姥爷送走,再难再搬家也要带着老人,如果不送走也可能多活几年!父亲安慰着母亲:咱们该进的心也尽了,人已经走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
第二章
现在想起来最爱的人是你
我们家住在县城附近小山坡一所宽敞的院子里,在我家左右有两户邻居,同部队家属区不同是每家都有了院墙和大门,单位办公室就在家的前面,很方便。小小的县城有两条街道,骑车子十几分钟就能转一圈,有百货公司、照相馆、国营饭店、县医院,县城虽小可具备了各种功能,比之部队的生活还是繁华了许多。母亲可能感觉再也不会过随时搬家的生活,所以她把全部的心血都花费在家庭生活里。她非常喜爱美化庭院园艺花草,没有卖树苗和花种的,她就去亲戚邻居甚至我同学家去搜寻,平地施肥,移栽花木,所栽种的均是好活好养的普通花木。春天,播撒九月菊、虞美人,移栽地瓜花、美人蕉,沿墙栽种牵牛花;夏天,在我窗下面搭建三层花台,将一盆盆的绣球花、海棠、茉莉、倒挂金钟、太阳花等等排放在上面。母亲爱花就像爱弱小的孩子,刚刚栽种的花怕晒,她就天天中午搬到屋里,傍晚再搬出来,不厌其烦。为了给花增加养分,一向爱干净的母亲,竟然到偏僻的街道上,等候给马、驴定钉掌的师傅,拾一些削下来的驴掌片回家泡到水里,等水发酵后给花施肥,或者用炒好的黄豆泡水。母亲还经常从报纸上剪贴一些怎样养花的文章参照学习。由于母亲的精心,我们家的院子真是一个怡人的花园,周围邻居和其他单位的邻居都到我家观看,啧啧称奇。月季花每月定期展露笑颜,美人蕉、地瓜花在炎炎夏日开的热烈,绣球花总是羞羞答答清清雅雅地不为人注意,而石榴花却从油绿绿的叶子里伸出红彤彤的小脑袋左右探望,我和母亲最盼望昙花的开放,晚饭后,我们总是等着她开放的瞬间。
受母亲的影响,我也越来越喜欢花草。第一次外出到泰安开会,休息时去岱庙后门的花市给母亲买了两盆菊花,一盆金黄的一盆乳白的。回家后,母亲和我去单位搬花,边走边心疼地说:这么沉,你怎样搬的。“没事,单位有车。”菊花开败后,细心的母亲把花根埋在院子的墙下,第二年知恩图报的菊花开满了院子,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菊香。我经常蹲在菊花前欣赏冥想,享受着母爱花香。。。。。。
因为花,我忙碌浮躁的青年时代,才有了闲暇短暂的凝视和沉思,因为花,我更进一步的了解了善良的母亲。有花的地方就有和平有生机,鲜花盛开的地方就有热爱生活的人们。我感到母亲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像兰草淡雅幽香。她对生活不奢望,不抱怨,对贫民同情相帮,对高官平淡如常,不卑不亢。无论多么贫困的环境,她总是用她的双手改善生活,用她的言行影响熏陶着我们,再贫穷也要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在当时,我并没有感到母亲对我们一生的影响,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感到,良好的生活学习习惯,待人处事的礼节分寸,节约物品的意识,都来自于母亲的点点滴滴。学习时集中精力,东西归置整齐,在哪里拿的东西尽量放回原处,便于别人拿取,干事情分轻重缓急,同别人说话时别抢着说,要学会倾听,我记得母亲说过这么几句话:会说的想着说,不会说的抢着说;如果一个人没有说过任何人的好,那这个人也不怎么样;去别人家坐客要客随主便,别黏糊着,客走主安乐;自己不到七十八,别笑别人瘸和瞎;别人给一个好,要记着给人十个好;没事少串门多看报;尽量别给别人添麻烦等等等等。
我和姐姐工作后,家里的经济终于稍微宽松了一些,可母亲仍然省吃俭用,因为父亲的兄弟姐妹都在县城周围的农村中,家里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有老家的亲戚,我大伯父家四个孩子,二伯父家四个孩子,大姑姑家七个孩子,都是我的表哥表姐,来家基本上是三件事,让父亲给找临时工干,有人生病住在县医院借钱,要不就是哥哥姐姐们结婚生孩子。来人就要在家吃饭,可当时家里的粮食是定量的,我记得是每人每月二十七斤,父亲三十斤,油也很少,一月一人七两油。经常来人渐渐的吃不消了,母亲很为难,有时就给父亲发牢骚抱怨,可父亲感觉他的家族中只有他出来工作了,有责任给老家的亲人以帮助,父亲经常偷偷瞒着母亲给老家钱物(爷爷奶奶早已去世,父亲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吵了起来,好像是为了老家的事情,我很不喜欢他们为这些事情争吵,感觉真俗,我那时怎知道柴米油盐的重要,怎知道人间烟火的内涵。听母亲大声说父亲:你就是万能的上帝万能的主!普救众生!我开始不吭声,后来忍不住说:别吵了,别吵了,烦不烦啊!父亲母亲看我不高兴了,就止住了争吵,随后家里就是几天的冷战。邻居李大伯劝我父亲:老张啊!你帮老家的人也要量力而行,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你的能力帮不了这么多人,真正和你生活一辈子的是你的老伴和孩子。你看看老孟(我母亲姓孟)的汗衫上补丁摞补丁啊!父亲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因为院子的铁丝上迎风飘着的是母亲晒着的打满补丁的汗衫,虽然汗衫只有1元钱1件。
那时的我梦想着做一位诗人、书法家、作家,天天忙着购买诗集,什么泰戈尔、歌德、舒婷、北岛、顾城、海子等等,都让我供奉在书桌和枕边,上《诗刊》函授,上庞中华钢笔书法函授,忙着和一些小有名气的诗人探讨诗歌的技巧,书法的精华……并不知道诗是没有多少技巧可言的,也不是上上函授就可以写出好作品的,写了两本诗,就感到黔驴技穷了,诗人的梦也就破灭了。随后又开始涉足毛笔书法。无论我怎样的折腾,学东西三天的热度,母亲总是支持我,我的工资大部分用来买书买宣纸和毛笔墨汁了。爱干净的母亲给我提供各种大小洗笔的器具,把家里贴的画摘下来,挂上我的拙作。两年里,我临摹正楷、隶书、行书,柳公权、欧阳询、刘炳森,拜了两个书法老师,一、三、五晚上到吴老师家学隶书,二、四、六晚上到李老师家学正楷,忙的不亦乐乎,天天晚上要到午夜休息,母亲总是边织毛衣边等着我,我不让她等我,她口头答应了,可她总不放心我熬夜太晚,的确,好多次我靠在床头上开着灯手里的书掉在床上睡着了,母亲披衣悄悄给我关上灯,让我躺好睡觉。
为给我创造好一点的学习环境,母亲省吃俭用攒了9个月的钱给我买了一台鸿运扇,当时在县城里是很时髦的。夏天炎热的夜晚我不用挥汗如雨的练毛笔字了,没有电扇时我胳膊上的汗水经常把宣纸和报纸弄湿了。而父亲和母亲的房间里是没有电扇的,客厅里装的是吊扇。经常我在鸿运扇的凉风中睡了一觉还听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乘凉说话,天太热他们睡不着。
我天天精神饱满夜以继日的看书学习,真的是废寝忘食。每天有那么多的好书要看,有那么多的灵感要写,有那么多的团体活动要参加。我当时是泰安市团市委委员,经常要参加市里组织的青年活动。母亲常到我屋里想和我聊天,我总是说几话就赶紧干自己的事情,母亲就默默的回屋织毛衣去了。姐姐已经结婚了,父亲每天出发,我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情。有一次,晚饭后母亲问我:燕,这几天电影院里演印度电影呢,咱去看看吧!当时家里有电视机,只有两个台,也没有多少好节目。我说:行,等我忙完这几天,咱就去。好像县里组织大型晚会每天排练。等我忙完了,印度电影也演完了。
无数的星期天,母亲让我陪她上街买菜或者逛逛,我基本上都找理由拒绝了,心中暗想:成天买菜,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在家里看书练字写文章。母亲只好同邻居们约着去了。姐姐回家来时,明显看出母亲的惊喜,她们俩聊家常啊研究毛衣新花样,最近新演的电视剧啊!她们在里屋里说啊说啊,我在自己屋子里写啊写。姐姐有时也到我屋里来坐一会,她总是说:你这是过的啥日子,天天在家里憋着,电视剧都不看,也太清苦了吧!我嘿嘿一笑:不清苦,特充实,写文章赚稿费,给你们买好吃的。姐姐被我逗笑了:也是,稿费买的酱牛肉是挺好吃的。过了两年我添了小外甥,母亲全身心的投入到小外甥身上,也不太关注我了,我就更是如鱼得水天天忙着自己的事情。
文章发表的越来越多,我的创作热情也日益高涨,全家属院里我的灯光亮到最晚。我最高兴的是两件事:一是拿到有我的文章的报纸,飞快的骑车到家,进门就喊:妈,我又发了一篇文章,快看,快看。母亲赶紧擦擦手从厨房里出来:写的啥?给我看看。我支起自行车,和母亲在葡萄架下看着登载我文章的报纸,母亲总是很小心的拿着报纸,用崇拜的语气说:写的真不错。这时我的心里满是幸福和欢喜。再就是:我从邮局取到稿费给外甥和家人买些稀罕的东西,主要是吃的。我记得当时街上刚刚有一家烤鸡店,下班路过时满街都是烤鸡的香味,一只烤鸡要15元左右,已经是比较贵的食物了。我用稿费买了一只烤鸡,香喷喷热乎乎的烤鸡拿回家时,母亲有些吃惊,因为不是过年过节的,家里也没有客人来,只有我和母亲两人,我解释说:来稿费了,咱们都没有吃过烤鸡,买来尝尝。我想把烤鸡全部撕开放盘子里,母亲不让,她说:咱就尝尝吧,等晚上你爸爸姐姐回来时再吃。我给母亲撕了一大块,她慢慢的品尝,我在旁边热切的问她:好吃吗?好吃吗?母亲说:嗯,真香!比咱炖的香。以后别买了,太贵。
邻居们也渐渐知道我经常发表文章了,他们也很自豪。有一次我听见前院的李叔叔和母亲说话,“你家小燕不简单哦,发表这么多文章还很有见解。”“小孩子练习着写写呗,哎,天天熬夜,别把眼睛熬坏了”。我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母亲会这样说,心中还不以为然,咋也没有表扬我一下。后来看到了这样一段话才明白,“别人关心你飞的高不高,亲人关心你飞的累不累……”
母亲的突然发病,让我们毫无准备措手不及,突然晕倒,头疼呕吐,当天送到医院里,医生进行常规检查也没有说出所以然,只是输液治疗,主要是母亲住院后,一切很正常,也不吐了也不头疼了,神智清醒,可当时的医院里并没有CT之类的仪器,所以无法确诊对症下药。白天父亲在医院里陪护,因姐姐的孩子很小,所以我下班后去医院值夜班,第三天的晚上12:00多母亲病情恶化,我跑到值班室大声喊医生,又跑回床边紧紧抓着她的手,喊她。母亲闭着眼轻轻的说了一句话:闺女,人生真难啊!就再也没有清醒。事后,医生从她的腰椎里抽出了一针管的鲜血,蛛网膜下腔出血压迫了心脏和其他器官,脑溢血。凌晨四点,54岁的母亲就这样走了。我在寒冷冬夜的黎明敲开商场传达室的门,去给母亲买寿衣,木木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姐夫回家取母亲的内衣,回到医院里,几个阿姨和姐姐给母亲换衣服,衬衣和衬裤上都有补丁,我听到阿姨问姐夫:没有新衣服吗?姐夫难过的说:我找了,全都有补丁。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晚上临睡前还给我商量第二天出院的母亲就这样离去,怎么也不能相信家里还有织了一半的小外甥的毛衣在沙发上放着等着她织她就撒手而去,怎么也不能相信母亲有一天会离开我们,我怎么办?怎么活下去?无尽的追悔自责,为什么没有把母亲提前转院呢?为什么平时从没有想到给母亲查查身体呢?在母亲54年的生命里我没有为她做过多少事情,没有完整的给她做过一顿饭,没有陪她好好的逛过街,没有给她织过毛衣,没有给她洗过衣服,唯一一次她提出来看场电影,我还忙得给忘了。我都干了些什么……
母亲的离去如重锤敲打着我,我的内心如被掏了个大洞。夜晚,我的心脏如针扎一般的疼,醒来痛哭一场。无尽的绝望悲伤如浪潮淹没了我,母亲没有给我以孝敬她的机会,这是我最为绝望的。因了她一生的善良孝敬和挫折贫困,我曾经发誓一定要让她晚年幸福,一定带她去旅游,去她想去的地方,一定让她住上干净的不漏雨屋内有厕所的没有老鼠的楼房,一定不让她再穿带着补丁的衣服……这一切的一切我今生都不可能再为她去做了。
追悼会后,姐姐捧着母亲的骨灰盒去陵园存放,因她是老大,所以一直是她捧着,我给姐姐说:让我抱一会吧!姐姐点点头,我紧紧的把母亲抱在怀里,这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唯一的几分钟。
春天来了,满院子的花也有灵性,仿佛知道母亲的离去,我竭尽全力的爱着满院子的花草,可是太阳花干枯了,绣球花凋谢了,就连好活好养的月季花也不开花了,花儿也追随母亲而去了。我下班后,支起自行车还是顺口说:妈,我回来了。回头看看冷清的厨房,突然醒悟泪流满面。出发回来,马路边大门口再也没有人在那里等着我了,无论多晚,也不会有人催促我早休息了,只有失去才知可贵,只有痛彻心扉才能刻骨铭心。我的书法老师送给我一幅字:居安思危。我同事韩姐姐送给我几袋奶粉: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我经常梦到母亲:她不说话静静的看着我,我急得不行,大声喊她,你去哪里了?她转身不见了,我着急的就醒了。
母亲去世后一个多月,有一天,一个中年人敲门,看着也不认识啊!他一看是我开的门,一愣,说:这家的大嫂呢?谁?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我是打爆米花的,原先都是把机子放在这里。”哦!是找母亲的。我告诉他,母亲去世了,他喃喃自语:哎,好人啊!好人!好几次,我没有煤了,大嫂还给我了几簸箕呢!虽然我让他把机子放在我家里,可是他没有放!
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走了!
以前忘了告诉你最爱的人是你,现在想起来最爱的人是你,我多想告诉你可已经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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