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迟子建《会唱歌的火炉》,不由勾想起诸多往事来,心里痒痒,就写了下面这些文字。
在我仅存的幼时记忆里,深秋时,村小一放学,我就会牵一根母亲在小腿上搓出来的长长的粗麻线,到房外沟边树林里去穿叶子。枣树早就秃了,一是因为天冷凋得早,还因为打枣给打落的多,但其叶细小,谁稀罕呢。北方最常见的还是杨树,其叶厚大,实诚,已枯的有嘎巴的清脆声,青绿的,憨憨的默不作声。地上的落叶,有时瞅不上眼,就会踹树,时有受惊的辞柯飘下,但最逞能的,还是爬树。那时野,有树就有爬的欲望。不过,裤裆时有被磨损或裂口的事故发生,总免不得受母亲几句数落。树叶,一片一片地贯穿起来,像长蛇一样,被牵引到家灶旁。青绿的变黄,黄的会枯,枯的就可入灶。
还依稀记着,冬天,我哥仨有时得跟着父亲去野外捡柴火,比如地里的秸秆、路旁的落枝。除了捡,还得砍,比如砍路边或沟里的灌木丛。冬天的野外风大,早把东西收拾得挺干净了。我们似乎就是来捡漏的。去麦地里去,除了拔几棵荠菜,拿石头瞄着树顶的老鸹窝抛砸外,远不及去花生岭地去有意思得多。岭上有遗落的花生可觅捡入口,油香得很,特别是那种不饱满的小扭扭,别看干瘪瘪的,吃起来那可是真香哪。如果发现岭坡有老鼠洞,看准了,说不准就有巨大收获。挖洞是项大工程,挖时还得提防鼠子从气眼(洞通风逃逸之处)跑了。有家犬小黑吐着舌头人把守着。鼠子狂跑时,人呼狗扑,自是热闹好玩,但更实惠的,倒是挖出几袋子花生来。这种花生,人吃不得,但可用来换油。不过,这种娱乐很难得。最要紧的,还是找柴火。近处的太干净,就得拉着地排车,赶老远的路,最好的地方是木柴丰富的河坝。好不容易拉回家的柴火就杂乱堆在院角落里。有次,有要饭的,未敲我门扉,未喊声有人没,在院里寻逛一遭,看我家实在穷乏,就顺手拈走我砍来的两根好木棒。当时父亲正在家里,看着没出声。母亲数落他好几年。
灶似乎总是填不满似的。麦秸不经烧,火虚,火苗扑扑楞楞窜老高,但折腾几下就蔫了,火熄得快,但灰烬倒是不少。所以,做饭时得不停地向里塞,塞多了,烟就容易多,就像一位老年人患了呼吸道感染一样。在家,拉风箱,我是专职。有次,一边塞麦秸,一边使劝劲拉风箱,没料想,脑袋挨着灶嘴,一股烟火直喷我脸。结果,妆成了唱大戏的花脸,眉毛头发燎损去不少。麦秸属于软柴,远不如木枝这类硬柴烧得从容惬意。只要你引着火,逗着干柴,拉几下风箱,然后不时往里顺几枝,就可以了。其火苗有中气,火劲大,伴着噼噼啪啪声,锅水不一会儿就沸了。有几次,蒸馒头,我一个劲添木柴拉风箱,错估了火势,锅水竟被蒸发殆尽,贴锅的馒头已焦黄或黑漆漆,根本无法啖嚼。做玉米粥,沸漫出锅也是常有的事。不过,拉风箱的历经多了,柴火质地与火候拿捏有分寸了,经验渐丰厚了,事故就少了。
最经烧的,自然还是煤,但那时买不起煤,就烧煤球,也就是煤末子拌上黄土混制,晒干了就可存到干燥处。烧煤球,那年月,挺奢侈。煤球炉是用村外坡上黄黏土糊的。煤多土少,火烧就起来,火苗绿莹莹,金灿灿,火辣辣的,烧水做饭,利麻得很。但如果土多煤少的话,火就死趴趴的,烧个水做个饭能急死人,但耐烧啊。晚响睡前,换个煤球,第二天起床时火正盛。我家就常烧土多的。可煤末子,也舍不得买。于是,我们就把目光投向西山铁路。
西山距村有一里来远。其实所谓山,并不符实,实谓岭罢了。京沪铁路穿岭而过。以前货运列车多,似乎什么都运,还多次看到雄赳赳的大炮,有的严严实实地盖着帆布,什么也看不清。但运的最多的,恐怕还是煤。车厢煤推得高,而且裸露着,所以容易塌落。时日久了,路轨两旁,就形成了煤土带。有人胆大,在煤车穿岭时,人在高处,用长竿捣煤块。听说有人还扒过煤车,那时车咣咣铛铛地,开得吃力,开得慢,顺势扒上车,估计应不是难事,铁道游击队的王强他们要是放今天,肯定会望车兴叹。我是老老实实跟着母亲拉着地排车,从村东到村西,从村西再折延上山,然后顺着铁轨干活。轨外石多草乱,有时得清理。清理后,石子还得用铁筛子筛掉,黑灰色的煤土要清理半天才填个尼龙袋子底。母亲那时真是干活的好手。那时要是能给母亲拍张照片该多好啊,我现在已回忆不起一点那时干活的样子了,哪怕一丁点也好啊。现在母亲年纪大了,但这些往事估计记得锃亮。母亲不知她的儿子还记着。清扫几袋子煤灰,是件艰难的苦役。又累又饿又渴,我一定是央母亲,咱回家吧。小半尼龙袋煤灰,还要扛背到地排车上去。又沉又重,感觉袋子直往下坠。整七八袋往家里拉里,最得劲的就是遇下坡,轻而快,可大呼小叫,最难缠的是碰到上坡,吡牙咧嘴,像驴子一样埋头向前,可总觉着那车轮子就象被大地给粘实了。但又不能松懈。轮子和大地的亲密关系,我那时就掂得很准。那时,我上六年级,或许已上初中了吧。
现在正是江南的冬。给九年级的孩子们编印了一组关于寒冷的文章。迟子建《寒冷也是一种温暖》,总觉得带着文人的矫情,读他的《会唱歌的火炉》就好多了,但又过于诗化了,没有那种生活的冷苦的味道。冷,就是冷,你看刘亮程的《寒风吹彻》,冷得多透彻多深刻。无论如何,人到中年,回头看看,觉得那生活的冷和苦,就像是那火炉中的麦秸、木枝子和煤,烧铸成今天的状貌和性情。
那些日子,苦,但如火炉,会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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