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出生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在她五兄姊妹中是最小的。母亲的家乡是北方一个偏远的小村落,村民们沿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过着“土里刨食”的日子。这样的大环境下,纵然母亲成绩很好,小学毕业就是她的最高学历了。
母亲是热爱学习的,只是贫穷的家境和闭塞的环境阻碍了她的求学上进之路。小时候,常听她提起她当学习委员的时光,以及老师特地几次登门劝姥爷让母亲继续读书却屡屡遭拒的事情。每每忆起这些过往,她语气中的欢欣和遗憾是那么明显。我们几个写作业的时候,母亲收拾完家务,便坐在房间另一端的高椅上织毛线,常常我们写完,她会说“看着你们手写的那么快,听着笔尖唰唰唰地响……真羡慕啊!我现在都提笔忘字了……” 有时候,她稍有空闲,便会拿我们的语文课本看,遇到不认识的字,会“不耻下问”向我们请教,同时还用手指在腿上连写几遍以加深记忆。如今,母亲已年近古稀,多年的劳作让她的精力大不如前,视力也下降得利害,可她依然对学习新事物兴致勃勃,并常常用手机软件听故事。
母亲是充满童趣的,有时她的话语活泼得似孩童般天真。我的哥哥喜欢睡懒觉,周末或寒暑假的日子,他总是赖床。母亲催他起床时,就会用诗朗诵的语调说“啊!小小年纪、大大太阳,你这是浪费了大好的青春和年华啊!”“毛主席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哥哥便边笑边无奈地起床。每逢下雨的日子,母亲边迅速地收拾院里怕淋的东西,边轻快地似读似唱道“下吧,下吧,我要发芽!下吧,下吧,我要开花!下吧,下吧,我要长大……” 她轻松愉悦的语调,与雨滴啪嗒啪嗒坠落的声音融合在一起,使每一个雨水淋漓的日子变得如音律般美妙。成年后,在我背井离乡的岁月里,每逢雨天,耳边依然会传来母亲似唱似读的声音。
母亲是热爱文化传统的,她的仪式感让年少的我们对传统节日充满了期待。清明寒食节时,母亲会在太阳升起之前,把睡梦中的我们叫醒,喂每人吃一筷子凉豆腐和一根头天晚上提前焯熟的凉菠菜,节日当天是不动锅灶的。端午节时,她会在头天下午用提前购买的桲椤叶包紧糯米,然后将两个砖块形状的糯米包扣在一起,用细长的芦苇叶层层缠绕,成为一个大粽子。吃过晚饭后,便架上大锅,将粽子、鸡蛋、以及用来凑成“圆满福全”的少许鸭蛋和鹅蛋一起放进去,拉着风箱用大火煮起来,要焖煮几次才好。我们往往等不及,早早睡下,期待第二天清晨能逮到母亲给我们戴“五色绳”,然而从未成功过。母亲总是在清晨的第一道阳光洒落之前,就将五色绳系在我们的手腕、脚腕、甚至手指上,我们醒来后发现再次“失败”的遗憾便迅速的被绚丽多彩的五色绳取代了。五色绳原取金木水火土五色而成,寓意辟邪祈福,但对年少的我们,更在意怎样配色更好看,既然黑白两色不可变,就只好在其他三个颜色上动脑,当天到处可见将手腕并在一起比配色的小伙伴们。端阳节之后的第一个雨天,母亲便会提醒我们剪开佩戴的五色绳,扔到雨地里。据说这天浸到雨水里的五色绳,会变成漂亮的小花蛇,保护庄稼丰收。乞巧节的白天,母亲会摘一些芝麻花让全家人洗头发,据说这可以让头发变得又黑又滑又亮;到了晚上,她会让我们去爷爷家的葡萄架下,屏息静坐,耐心等待牛郎织女说话;偶尔葡萄叶会滴一两滴露珠下来,我们便异常兴奋,坚信那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时流下的喜悦的泪水。除夕的下午,最大的事是贴对联。母亲会让我们把对联一一展开,大声朗读,按平仄韵脚及涵义配好上下联,并确认合适的粘贴位置后,再刷浆糊粘贴。除夕的晚餐总是丰盛的,但最后一道主食必是特别粘稠的白米粥。母亲称它为“巧巧饭”,说是吃了之后心灵手巧,男孩女孩都要吃。我们往往已被之前的菜肴吃撑了,巧巧饭便只好小吃几口,略尽心意。曾经一直以为周围家家户户的节日都是这么过的,直至“二月二龙抬头”,母亲特地骑车到学校宿舍楼门口给我们送“炒虫子”,就是干炒的黄豆、花生米等豆类。正赶上中午放学,大家蜂拥回宿舍的高峰期,母亲便让我抓些和同学们分享。“哇!炒虫子?”“什么是炒虫子”“啊?!今天过节吗?”“你妈妈真好!”“原来大豆在今天要叫虫子。太有意思啦!”……讶异的、惊叹的、艳羡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二月二炒虫子”和“你妈妈真好!”便成为整个午饭期间的焦点话题,并逐渐延申到对各家如何庆祝节日的经验交流。我想,是从那天起,我才意识到,我的母亲在传统习俗方面的默默传承;才意识到,她对节日的认真的仪式感已在潜移默化中培养了我们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多年后的今天,母亲依然和我们一起,用满满的仪式感将每一个传统节日过得活色生香,妙趣横生。
此时此刻,母亲正在阳台上晒太阳,银色的头发在金色暖阳下泛着光亮。这几年,母亲明显得见老了,行动迟缓了很多,连她热爱的广场舞都只能跳半程看半程,可她每晚依然兴致勃勃地早早去广场,绝不迟到。人终归是会老的,只是仍然会希望时光走得慢一点,让我与母亲同行的路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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