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3丨把种子埋进土里

1941年春天，东林，现在已经年逾古稀，依然扛起锄头，再次像年轻时一样劳作。围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孙儿，现在正看着他，学习农耕的技术。这是他们首要的、也是最持久的生计之源。一架飞机从他们头顶飞过，孙辈们抬头仰望这充满敌意的天空，但老人却平静地对他们说：“孩子们，你们忘记把种子埋进土里了！”

上述这段文字引自人类学家林耀华的著作《金翼》一书的结尾。林耀华先生已经作古，《金翼》这本书已然出版有七十年了，可是现在读起来，内容新得仿佛是昨晚刚刚写好的一样。尽管它讲的故事是一百年前的，甚至还要早一些。在我读过寥寥可数的人类学著述中，《金翼》一书的结尾是我见过最平和的。《金翼》一书与其他人类学著作不同，它不说道理，只讲故事。读过它的人，会看到平静也会力透纸背，扑簌簌地立在眼前。

和林语堂先生的《吾国吾民》一样，我们看到的《金翼》是中译本，它们都是用英文保存下来的中文记忆。《金翼》一书最早于1944年在美国出版。完整的书名是《金翼：一个中国家族的史记》。林耀华的学生庄孔韶，接过老师的衣钵，在《金翼》之后，写就了《银翅：中国的地方社会与文化变迁（1920--1990）》。算是把断了的血脉给续上了。

很显然，林耀华在写就《金翼》时已经充分考虑了这个家族故事如果用人类学的视角该怎么讲出来。所以他在选择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时，选了同一个村子里的两个人，两个姓氏，一个姓张，沉稳老成；一个姓黄，初生牛犊。他们每个人都代表了各自家族的一部分，这两个人在偶然的机会，在村口的凉亭里相遇，闲谈之后，他们二人找到了彼此合作的可能，这个合作也促使两个人走出村子，抵达离村子不远的一个码头处。村子靠河，河边有码头，人们多在码头附近聚集，张和黄二人离开村子，在码头处招揽生意、买卖货物，生意有了起色，他们二人就顺流而下，河流会带着他们抵达福州。福州是省城，也是大地方。张和黄这两个人，就这样一步一步从小村子出发，最远到了福州。张和黄没有预料到的是，他们的后人中，有子孙会越过太平洋，抵达另一片大陆。那个离家远行的距离是张黄二人从未想过的事。张和黄更不曾想到的是，他们的后人中，会把他们的一生视为“史记”一般的存在。

张和黄最初相遇在村口凉亭时，姓张的后生家境还算殷实，而姓黄的后生则不安份些，初出茅庐总想大显身手一番。这两人从相遇开始时就显现出各自拥有的实力和财富是不对等，这也是林耀华先生特意埋下的包袱。

在张、黄两个人汲汲营营的操持中，他们的日子也发生着变化，财富从他们手中会滑过去，也会留下。他们各自选址起屋，各自娶妻生子、迎来送往，总之一幅忙忙碌碌的景象。外面的世界一会皇帝倒了，一会总统立了，好像对他们生活的影响还不如一场及时雨那样大。等到张、黄两人成为家族中可圈可点之人时，张和黄两人的生活就出现了巨大的分野，财富在他们的手中，也慢慢变得一会多，一会少，一个人多一点，另一个人就少一点。

他们各自顶门立户之后，身后的家庭开枝散叶，只是长势略有不同。等到张和黄的儿子辈从父辈的荫庇中走出来时，这两家人才真正开始迈向不同的气象。按照张、黄两人的提前布局，他们的生活主要是由祖坟和祖屋的风水在暗中把持，他们的运气也有赖祖先的保佑。林耀华在《金翼》中讲述的就是平常日子，一年四季，从春到冬，生活都在规制里。我们看到的，还包括张、黄两家人在天灾、瘟疫、盗匪、兵祸、官司中坐突右奔的办法。日子大体上来讲还算太平，当省城福州不行时，还有河边的镇子可以退守，当河边的镇子有事时，还有乡间的老宅可保平安。在不断的进退攻守中，他们的生活总是有所依据。

日子不但会滋养人，也会消磨人。《金翼》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张、黄两人一个被滋养，一个被消磨。他们两人的老宅虽然都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但不同的是，姓张的要败的更快些。尽管门庭冷落不是我们特别想看到的一幕，但迟早会来。姓黄的把老友的境遇看在眼里，却自顾不暇，无能为力。张姓的老宅在姓张的离世之后，彻底沉寂了。

接下来，姓黄的，也老了。他的儿辈、孙辈接过他手中的活计，并且走得比他更远。姓黄的离开福州，拱手交出自己经营半生的营生，顺着河道，逆水行舟，途经码头，又回到自己当初离开的村庄，并再次成为村口凉亭里的常客。只是这时，他的雄心已经燃烧殆尽，此刻的他，只想把当初厌弃的土地打理好。于是，就出现在了开头的那一幕。把种子埋进土里，是他一生经验的精华所在。这一点，林耀华也了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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