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车

作者: 郝建勋 | 来源:发表于2020-12-01 09:59 被阅读0次

    第一卷

    第一章

          进了马车店,第一眼便瞭见了烟火熏黑的屋墙壁上画着的人人,和她同一类人,个个都撇着大腿裸露着挺大的重描出来的女性生殖器,另外,她还看到了画得极粗极长如玉米棒子样,根部还连带着鸡蛋般大小的男性的睾丸和阴茎。

          墙上丑陋的世界向她展放过来,压迫着她,逼迫地使她低下了头。

          火炕是顺山大炕,炕沿帮的底角下此刻正并排脱下一溜长大的布底棉鞋,那些鞋,有的鞋尖已塌了窟窿,有的鞋底已经磨烂了,有的是刚穿出来新纳出的鞋,鞋的底边显然有刚刚绱好露在外面的麻绳线头。那些都是无妨的,那看起来对她这个人并没有构成多大的心理上的防范和威胁,为此她表现得麻木而又迟钝。然而,让她惊讶可怕的便是那些炕帮沿上正担着的一排,脚后跟差不多都存有一层很厚的颜色是那种车轴样黑色的东西,她知道,她入了一个纯一色的世界——男人们的地方。

          炕上呼啦一下就坐起八九个人。几乎是在一瞬间,他们躺着的腰身力挺起来,就像鱼跃似的。绝大多数的人见了她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因为实在是感到奇怪,在这荒芜人烟,极为偏僻的马车店,竟然来了她。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身披一件黑色的狗皮皮袄,正站在炕的锅台那儿,手捏一杆烟与人说话,见她进来,也惊骇地僵立在那里。有几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更是吃惊不小,他们惊呼地从炕上站起身来,伸着长脖子瞪着大眼向她愣瞅。

          “咦,怎么来了一个女的?”一个年龄最多是十八九岁的小后生,第一个打破沉默,脱口说。

          “这女人是从哪里来?……”又一位声音不高地在发问。

          “你是从哪里来,这又到哪里去?”那人着重是对着她的眼睛说话的。

          “这样偏远的大店,她怎么就到这里来了?”提出这样疑问的是头上长有一肉疙瘩的,那个很不近眼的老汉。

          “闺女……”终于有位上了年数的老汉凑上前来向她问话了,“你是不是迷路了?”言语气息敦厚温存,她似乎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言语了,感到胸间有什么东西一阵荡漾,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上涌。

          又有人在人伙的背后悄声惊叹,说,这女人长得可真是漂亮,细瞅瞅她,确实是,她长得很美,一副标准的东方女人的身材,个子不算太高,但是身条很匀称;那不仅是她容貌的美丽和匀称的身材给人带来一种绝伦的美丽,而是她很会使这绝伦的美丽更添一种迷人的魅力;性感而且风骚,让眼前的这伙车倌们骤然间产生一阵骚动。生活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中国农村妇女,能像她这样给人一种美的享受,对于这些男人见到她真是三生有幸。

          马车店的店房气氛突然一下变得局促不安了。她的到来使原来一度狼藉散漫,秽言诟语,胡吹乱侃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像个大姑娘一样拘谨而又忸忸怩怩,车倌汉子们被眼前的这位漂亮女人撩得目光发直眼睛突蓝。有人把酸臭的脚板及那皴了一层很厚的颜色似车轴样黑色的脚后跟,缩在裤裆里不敢露面。这时候,有人干脆穿上袜子和鞋下了地,但是绝大多数的人,他们的心思不是花在那谨小慎微的细节上,而是脑子开动在这位女人的身上,猜测,狐疑的面色使他们的脸面变得痛苦不堪。

          “……奇怪!这女人有问题!”有人贸然这样说。

            听到这一声,她心里一阵恐慌,张嘴想向人们解释,但两脚却好像往后倒。

          “这女人肯定有事!”还是那个头上长一肉疙瘩,不近眼的老汉再一次对着大伙说;“现在这种女人多了,咱们那儿,福狗的女儿青青不就跑一年多了?听说如今就在山西那面,福狗的女儿青青那还不是为了一桩婚事?”

          “也不一定都是这样呀,也有为了一口饭吃的。”

          “那还不是这样,还是什么呀!为了这个肚皮都是没有办法呀!……”

          “唉,这苦日子连个盼头都没有啊,闹得人们都背井离乡的……”

            “咳,咳咳,你住口吧,你不要说了……”

            一伙车倌汉子们暗下里喋喋不休着,眼睛确是离不开那位姑娘还是少妇。他们说话的声音停了些许,那位年龄在四十出头,一直侧身站在锅头那儿,手持烟杆,脸色有些阴郁的男人,嘴里滋啦滋啦地吸着烟;好像想法就是从烟杆里吸出来的。吸完后,从鞋帮边上搕搕烟灰,边把烟杆插进烟袋边绕住烟袋口,向她凑过来,目光如炬地瞅着她的双眼,就说:“这位女同志,你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她听到这亲切地似乎要穿透她魂魄的温热言语,眼里旋即开始打转,泪花闪闪,想说什么,可是嘴角不住地嗫懦哆嗦,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就是没有说出来。

          “怎么了,是不是个哑巴?”众人又一阵疑问。

          “不可能吧!”有人打岔。

          “这位女同志,你是不是饿了?”那位四十出头长着一副宽脸的男人又一次亲切地问。

          这一声问话不知让她怎么了,她竟然不由自主地点头了,而且自己条件反射似的嘴里咽了一口唾沫,桑窝还咕噜地响出了声。她确实饿坏了,走了很长的路,身上又没带多少钱和吃的,所以她很饿。

          “快,二海,去给这位女同志到伙房弄点吃的。”

          “哎!”叫二海的那个年轻人应一声出去了。

            那面,那个头上长有一肉疙瘩显得很不近眼的老汉;听他们喊他徐悦山。此刻就是这个徐悦山好像想起什么了,猛然一下就从炕的里角站起身来,抬起他那有点斜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她被看得有些发毛,心里一阵阵地发紧,怦怦地跳个不止。老汉那双混浊地刻板的还有点锐利的目光,不只有些色,让他感到那双眼睛在搜寻什么往事,仿佛在狠力地打捞着沉寂多年的记忆;似乎在他头脑里正闪现着一个熟悉的画面;曾经有那么一个盛况空前的画面,他出神地在哪里追忆木立着,令那些和他的同伙人感到一阵好笑。没见过他那样看女人的。

          可那个徐悦山也诡谲地笑了一下,一瞬间疑云舒展,他好像想起什么了。

          在众大伙一阵紧张地猜测后;眼前这些车倌们的确为这个女人到这个马车店来感到莫名其妙,店房里霎时又变成了一口沸腾的锅,议论声此起彼伏,对她所产生的怀疑,不亚于她初进店房门时所惊讶的那一刻。从她内心讲,她都愿意捧出自己那颗真实的心,去告诉人们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觉得还是和这些人说道说道,不然这些人会误认为她是干什么的,特务,还是破坏分子?其实,她现在的身份已经快接近封资修了,她想撒谎,但不能全部撒谎,也必须自圆其说,让这些人都相信她说的话,那样,她就可博得他们的同情,也就可实现她此行的目的了。如今她面对眼前这伙,对她疑心重重的人,她必须做的天衣无缝。但是,尽管她极力掩饰,极力隐藏自己的身份,不被他们猜测到她是干什么的,但还是让他们一部分人看出来了。有人竟然把她认出来了。

          那个叫二海的年轻人从屋外进来给她端过一碗莜面窝窝。大概是他们捏莜面的技术不行,莜面窝窝捏得像炮筒子,做得硬的像十三四岁少年人的鸡鸡。然而尽管是这样,在七十年代的北方,这种饭已是很不错了,属于奢侈品了。更何况她是一个流落外乡的女人。故此,当她诚惶诚恐地从小伙子手中接过那碗莜面窝窝,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位她十分敬重的中年男人时,泪水津津地竟然流满了她一脸。

          所有在马车店待的车倌们无不为这一幕动容。可是尽管如此,那帮车倌们的眼睛还是像锥子一样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梭来巡去,这会儿有人又狐疑地说道:“这女人是不是干那事的?”

          这一声出口,她听着吃惊不小,心想这世界真还没有她生存的空间了吗?再看他们那些存倌们,就像一下子在他们头顶上方捅开了一扇窗户,一下敞亮开来,一下就明白什么了。这时,那些人就像炸开的锅,八九张嘴乒乒乓乓如炒锅爆豆,只听说:“现在干这种事的女人多了,家里揭不开锅的,残弱少力的,脑子开放有些过火的,为了生计,被迫无奈,抛家弃子的去做皮肉生意,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就是随便挑出一个人来走投无路,也要尝试一遭的,就不用说那些爱那一号的人了。”

          “不管是爱那一好,还是不爱那一好,你就不好做吗?”有人不无讥讽和揶揄。

            “哎,你可把事情看扁了,哎,不对,说错了。应该是你可把做那事的女人看扁了。为了钱,她们早已抛弃了屈辱和羞耻,不惜与家庭和社会相悖,把脸一抹,道德沦丧,哪还有什么不好做的?那又不是瓦,还怕打烂?”

          “哎,我说,你这个老侯头咋这样说话呐?你这样说话可就不对劲儿有意思啦!这似乎有了观念和立场,我不晓得你是怎想的哩,哪叫你这样一说,哪女人们干那事都是自愿的啦?似乎就与我们这个社会没有任何相干和责任了?女人似乎就应该哪样?既然如此,那不叫你家女人干哪个去?……”

          “哎,你说说这个侯三儿,说着说着就和我抬起杠来了。我是指女人在万不得已情况下……女人们干那事总有她们难言之隐,不会无缘无故。你嫂子活得挺好,她何必要那样呢?你说?”

          “我说,”另一男人接起,“就你这份穷说呀,嫂子迟早叫你戴几天绿帽子的!……”

          那面有一人帮腔说:“他早就戴上了……”

          哈哈……众人开心地一阵大笑。

          突然,就在这笑声中,那个头上长有一肉疙瘩的徐悦山,一下从人伙的后面蹿到人伙的前面来,说:“我想起来了……我知道这女人是谁了!”

          “谁啦?!”众人惊问。

          “她是昌化县青山镇那旮旯的……”

            “嗯,昌化县青山镇那旮旯的,谁啦?”

            “她,她?是二毛钱?”那个徐悦山显然还有点不能确定。

            “二毛钱?!”人们疑惑地瞅看着他,“你他妈的是不是发神经了,胡说话?!”

            “我没有发神经,也没有胡说话。”那徐悦山再次斜起他的眼睛来瞅看那女人,之后就非常肯定地说:“嗯!没错,一点没错!就是她!”人们看着都怔住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怎么可能呢?然而眼前出现的事他就是真事!何况徐悦山说话的口气不能不叫人相信……尽管当时的人们谁都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名字以及她的名声在当时,就像那沙石一样存在这地方各个角落,但店房里诸位车倌眼下除了认出她来的这个徐悦山,有谁亲眼见过她?平时人们经常在背后说那个二毛钱,并借她的名声指示教育着自己的孩子。说,要学好,要好好学习,千万别学二毛钱。有时,闲下的人们就把她扯进去了,说她这么这么,又那么那么。那时,她是世人的牌照,去了哪里就是哪里的广告和参照物,成了警示的钟。可是现如今,当她真正地出现在这伙人群中间时,这突然的造访,不不,应该是突然的降临,怎么就不叫所有的人为之惊异呢?

          叫二毛钱的女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也就无需藏着掖着了,因而当她被那个头上长有肉疙瘩的徐悦山认出后,刹那间,她面部佯装的可怜荡然无存,冷漠随之替代了希望。随后,她便异常坦然地站在那些男人们的眼皮底下,同时她也承认自己就是那个众人传说而常使人们津津乐道的二毛钱,为此她还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店房里那些车倌们在她点头承认,她就是赫赫有名的二毛钱后,那些年轻的车倌们嗷嗷地叫着,像狼一样向她围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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