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令》
连日冻雨,晶莹了世界,冰封了思绪。停水停电,生活不便,音信不通,每日围炉烤火,日夜都变得漫长。
万物晶莹冻雨不同于下雪,大雪纷纷扬扬,浪漫飞舞,朦胧了阡陌,混沌了沟渠,人们心向往之。
而冻雨,硬生生冰封了一切,强势而野蛮。屋上的瓦,窗边的竹林,庭前的果树,田里的菜蔬……被晶莹剔透的冰晶包裹着,竞如琼浆玉枝一般惊艳!
很久没有这么冷的冬天了。记忆一下就回到了小时候。也是冰天雪地,也是春节前夕,一个消瘦的背影,一席单衣,在屋门前的池塘里拉网打鱼。
“总得给几个娃添件新衣吧,年后开学还得交学费呢……”过年家家户户都要买年鱼,那个消瘦的男人承担着养家重责,哺育着三个孩子,想抓住机会再干一把。
突然灯灭了,又停电了。脚底下火桶的余温渐渐散去,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合上手中的《千秋词主——李煜传》,想起刚才的缕缕回忆,心凄凄然。
别时容易见时难。十年前依依送别,方知此生唯有梦里相见。以为岁月会消磨一切,哪知思念却是年复一年。
思念故人如此,何况南唐后主思念故土。
玉树银花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清平乐》
千百年来,南唐李煜一直是一个物议纷纷的人物。作为帝王,他的短视和无能、生活上的放任和奢侈,固然受到指责,就连他为人谦和,以及感情经历都受到诸多非议。
然而,作为词人,他的文学才华备受推崇。不管是前期的宫词艳语,还是降宋后沉郁哀婉的名篇,造诣深厚,令人拍案叫绝。
是日,中书舍人潘佑求见不得,遂闯宫,实乃军情十万火急。宋军二十万,在宣德楼誓师出征,平荆南,破西蜀,翦灭南唐四邻,包围圈一天天缩小,南唐危在旦夕。
“官家,我们出兵打北宋吧!”坐等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潘佑血脉喷张,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不已。
李煜默然,像听了一个毫不关己的故事。继而训斥:“纸上谈兵,书生之见。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文臣忧国尚如此,武将尤胜。
南唐名将林仁肇三次请缨:一请探得赵宋密造战舰,欲一举焚毁,破坏其兴建水师的计策;二请赵宋战船已成,若及时焚毁,水师必受大创;三请率军北出寿春,强渡淝水,更越淮河,占据正阳,收复江北旧境。
然而一片丹心,付诸东流。赵宋忌惮林仁肇,使出反间计,故意让出使的李从善在汴京看到林仁肇的画像,误认为其叛国。一代名将,被鸩杀。
先是名将林仁肇枉死,后是忠臣潘佑、李平俱灭,南唐的气运走到了尽头。
当叛徒樊若水领着宋军在长江上搭起浮桥,天堑变通途,宋军兵临城下,李煜仍不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要知道,樊若水出逃,本可诛杀,是李煜妇人之仁,一路绿灯将其放走。追悔莫及。
琉璃世界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李煜《破阵子》
赵宋的军队从974年十一月围城,到975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金陵城破,双方相持整整一年有余。在这一年多时间里,纵使城中缺衣少食,疫病横行,死者叠堆如山,却无一人生出叛心。
本以为文弱的南唐却是一块硬骨头,这让赵匡胤始料不及。这个清高的文人,一身傲骨,实则早有预料,他三拒赵匡胤招降,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赵匡胤在汴京中的上好地段为李煜他弟李从善赐第,第一次暗示李煜入朝受降时,被拒绝了。
后又在汴京南面修造了一座更加华丽精美的宅邸,赐名“礼贤馆”,还费大力气装饰了别具江南韵味的园林池水,从惠民河挖渠引水。可李煜不领情,称病不去。最后让先投降的吴越国主钱俶住了。
李煜两次拒绝入朝后,赵匡胤第三次派遣使者持诏前来,邀请李煜观摩“冬祭”仪式,并且放话“早点入朝来,不然就出兵”。李煜尽管非常恐惧,但还是再次称病,恭敬地回话:“臣事大朝,冀全宗祀,不意如是,今有死而已”。意思就是,兔子急了也咬人,再逼他,他就自杀。于是直到国灭,李煜始终没有离开南唐半步。
祖屋一角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
金陵之围已久,朱令赟起兵十五万,乘流东下,欲于长江上切掉赵宋浮桥生命线。
行至虎蹲洲,烟波浩渺,一览无余,小舟巨艨,蔚为壮观。朱令赟使出了秘密武器——火油机,就是预先准备一批大船,船中载满柴草,以油涂船面,取名“火油机”。点燃之后,顺风顺水冲进宋军船队,冲向长江浮桥……
一开始,火油机冲进宋军,宋军束手无策,鬼哭狼嚎。可历史的风向并不向着南唐,顷刻间,风云突变,火油机忽东忽西,最后直接冲进了江南的大船。火势吞掉了一切,十五万大军毁于一旦,朱令赟无计可施,毅然决然投身火海。
李煜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这个天真的、和善的国主,不忍黎民受累,以宋军不得屠城、伤害百姓为条件,带着后妃和大臣“肉袒出降”。自937年南唐建国,历经三世三帝三十九年,南唐终究还是亡了。
被软禁,受监视,被凌辱,不得于故人来往,生活起居大不如前……当故臣徐铉前来探望时,甚至不敢相认,曾经风度翩翩、清秀儒雅的国主,如今两鬓斑白,形态佝偻,就像一个小老头。
是呀,整日以泪洗面,郁结难解,何以解忧?唯有诗词能解。
竹林冰挂对,也有欢快的时刻。填词可以疗伤,可以濯垢,可以打开深锁的门,进入另一个天地。当李煜和小周后一起填词,侍女流珠、秋水诵读传唱时,几人或哈哈大笑,或相拥而泣,尽在不言中。
诗词的境界,那里无兵戈,有天籁;无鄙俗,有性灵;那里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那里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那里谢朝华,启夕秀;那里揽古今,抚四海;那里指事造型,穷情写物;那里见出自我,文不随人;那里气从意畅,思与境偕;那里雄浑,冲淡,自然,那里含蓄,绚丽,疏野。
那就是——词国。
都说李煜误了江山,焉知不是江山累了李煜。当现实的君王李煜无勇无谋,当词国的国主必将有声有色。
978年,又是一年七月初七,是李煜的生日,也是忌日。在他成为亡国之君的第三年,一曲“亡国悲歌”过来一坛毒酒。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其实,结局早就注定。只不过,赵匡胤一再强调善待李煜族人,面对其“满纸思故”的诗词,慷慨地表示是人之常情。赞其“人之长恨水长东”,是情之极致和自然之极致巧妙融合。李煜视为知音。
可好景不长,赵匡胤离世,他的弟弟赵光义即位,读到“一江春水向东流”,勃然大怒,心生忌惮,鸩杀。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正如民国大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指出:“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可是王国维又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这人间富贵啊,正如“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终究不能长久;只有绝世华章,可为李煜赢得那千秋万岁名,“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滔滔不绝。
掩卷遐思,感慨万千。忽闻窗外鞭炮阵阵,是呀,农历新年了,家家欢愉。
推门而出,才发现暖阳升起,冰雪消融,阴霾尽扫,好一派新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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