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杜鹃，父亲的金达莱

不见父亲已两月有余，其实我住城北，他住城南，相距也不过十几里地。借口忙于工作，忙于孩子，忙于家务，又借口弟弟妹妹都和父母住的较近，早晚都有照应。故而总是很久才去看望他们一趟。

其实内心深处是烦躁于父亲的絮絮叨叨，自己总是不能静下心来倾听一下他的心声，慢慢的父女间的距离越拉越远，远到自己都心疼。

父亲近年来因为年龄的增高和家境的困顿，而自己又有腿疾，眼瞅着弟弟生意跌入深谷，各种境况一片狼藉，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整个人变得多言多语，絮叨不停了。

开始时大家都还能听他述说，时间久了，都失去了耐心，便是能不听就不听，能躲远就都躲远些了。年已七十岁的父亲，心里的苦楚我很能理解。

他一生傲尚自重，从不会低眉求人，谁知到老来竟会落得光景凄惶，可想而知，他心中的苦楚和难过是如何的沉重了。

父亲在十几岁时就背井离乡，去关东的海林县投奔我二爷求学谋生。父亲聪敏好学，深得二爷的疼爱。

父亲在海林卫生学校读书三年，又在海林县医院工作了几年。

我二爷一个人在东北靠给人家做饭、看山林谋生。和父亲同去的还有大爷爷家的父亲的堂哥，但是我二爷喜欢父亲的聪敏好学，略略识字的二爷把读书看成极重要的事情，把读书识字的人也看成极让人尊重的人。在他的心里真应了那句古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所以，父亲很得我二爷的疼爱和照顾，平常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堂哥在干，有了好吃的，二爷却总是让父亲吃，他说到：他是读书人，不能干这些粗活儿。

学业有成的父亲，在海林当地很有名气。很多患者都奔着他的名气去海林医院找他看病，他看好了几个多年陈疾顽病的老患者。

其中有一位牡丹江市的中年妇女，多年老寒腿致使双腿基本不能走路。父亲多次上门给她针灸敷药，在不懈的努力下，她终于站起来能走路了。她的独生女儿被父亲的医术和品质所感动，一心要和父亲共度一生。

但是因为父亲是家中长子，奶奶说什么也不让父亲在他乡成家驻足，一封家书说自己大病，把父亲骗回了老家。

后来在我婚姻遇到坎坷时，父亲给我讲他的经历，他说他离开海林四五年后，那个姑娘还没有成家，一心要等他回去的。然而，他却再也没有踏上那块土地，那个痴情等他的人，也不知道最终怎么样了。

父亲说，海林的山就是赫赫有名的威虎山，就是座山雕占山为王的地方，就是杨子荣打虎上山的山林。

每到春天，山上就开满了红艳艳的杜鹃花，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灿烂的景色，红色的像火炬，像朝霞，粉色的像丝缎，像姑娘的笑脸。当地朝鲜族把杜鹃称为金达莱。父亲在金达莱花丛里诗情澎湃，写了很多诗篇和散文。

在他离开那里的二十多年后，在我老家的小院里，他还给我朗诵过他的文章：美丽的金达莱。

父亲说，他一生耿直自重，从没有做过错事坏事，总是以一颗治病救人的心做人做事，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那个像金达莱一样纯朴善良的姑娘，他没有给她留下话别的只言片语，就这样彻底淡出了她的世界。

回到故乡的父亲，很快便成家结婚了，然后依次有了我们姐弟几人。父亲在村卫生室成了名副其实的赤脚医生，由于医术好，三里五乡的乡亲们都来找父亲医病抓药，没多久时间，父亲在家乡也名气响当当了。

父亲一生爱书如命，贫寒的家里虽然徒穷四壁，但是书籍却是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粮。家里桌子上，炕头上，凳子上，到处都有父亲的书籍，医学的，文学的，玄学的，线装本，平装本，竖排字的，横排字的，古今版本都有。最最让人心疼的是，那些书籍在一次次搬家的过程中，基本都遗失殆尽了。

父亲的博学多识引来周围的邻居常常围桌而坐，听他谈古论今，旁征博引，好不其乐融融。庄户人家谁家有解不开的事，理不清的家庭疙瘩，乃至娶亲、嫁女、儿女分家，都会找他帮忙料理。

父亲的公平公正得到众人的一致认可，所以，他在我们村里，以及三里五乡的村里，声望都是极高的。无论什么事，提起他的名讳，大家莫不是交口称赞的，很多事情也都会给他一个大大的人情的。

父亲行医四十多年，救人无数。无论严寒还是酷暑，只有有需要，都是立刻前往，从不懈怠。

故平常家里总会有邻里送来的时令水果和菜蔬，以及新鲜米面等食品，这都依赖于父亲高尚的人品和博学的才识，换得的人们对他的尊敬及爱戴。

十年前，弟弟带着父母及孩子举家迁至城里，父亲不得已放弃了经营一生的行医治病的工作，在城里帮弟弟的厂子经营打理。

开始还不错的生意，这几年也走了下坡路，弟弟无奈变卖了老家的房屋，一家人过着很是艰难的日子。

父亲由是开始性情大变，动不动就发急生气，又加之他双腿患股骨头坏死，离开双拐就无法行走，平时穿鞋穿袜也要靠母亲伺候。

往往一怒之下，就摔盆打碗，家里弄得一片狼藉。我们劝又劝不来，说又说不了，而且家里的艰辛又不是我们能承担的了的。所以，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发怒、生气，却无可奈何。

为了帮弟弟还债务和照顾一家人的吃喝生活，父亲和母亲喂养了许多宠物狗，拿到集市去买卖交易。每每上午和晚上，他总是同了母亲骑着三轮车，去街上菜市场和饭店垃圾桶里，捡拾残羹剩饭，然后拉回家来再加热，喂给那些狗狗。同时，他们也会捡拾一些废品回来，整理分拣好了，卖给废品收购站。

不论酷暑寒冬，雪雨交集，他们俩个老人风雨无阻的蹬着三轮车，一天两次或者三次的重复着这项劳作。俩人手上裂痕斑斑，新伤旧痕层层叠叠，让人瞅着心疼不已。

父亲的腿疾遇着阴雨连绵和寒冷天气更是疼痛的厉害，但他总是忍着，然后任劳任怨的为这个家，为子孙们尽着自己的一份爱和力量。

与共和国同年龄的父亲，他的一生坎坷多难，历尽艰辛，本指望老年时能歇一歇奔波了一世的疲倦的双脚，谁知更重的担子和责任，却又落在他苍老而羸弱的躯体上。他一贯做人做事的态度和作风，让他做不到撒手不管不问，他用他病弱的身体和不屈的信念，帮着孩子们支撑着这个家，支撑着这片天。

我的父亲，他便如那一丛丛漫山遍野的金达莱花一样，用蓬勃的朝气和倔强的精神，给贫瘠的苍山和大地，带来动力，带来希望，带来不息的绚烂的风景！

父亲的杜鹃，父亲的金达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