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早上8点的公交车，热烘烘的车厢里挤满了人。
倪雅也挤在其间。
倪雅头顶有部空调，但没冷气，一丝都没有。也许它没坏，也许只是司机给忽略了——他只想叫乘客往里挤，给后面的人腾地方，他的嗓门跟他的长相一样孔武有力，每喊一声都像在别人耳朵上猛揍一拳。人们只好不断往里挤。能挤的空间都挤没了，人们就开始挤压身体，挤压彼此的脂肪层，这使穿裙子的倪雅很吃亏。
倪雅穿了件粉色纱裙，薄如蝉翼，在冷气适中的写字楼它会是道风景，会给女主人一整天的自信，现在它却被挤变了形，吸足了陌生体温和体臭，使它的女主人成了加热中的粉色三明治。
倪雅就这样捱过了一站又一站。
在Ｆ站，倪雅又看见了那个人：每天他都在同一时间和站点上车，永远雪白的衬衫搭配着裤线笔直的西裤。他爱用喜欢的眼神打量倪雅，却从未和倪雅搭过话。
倪雅对他一无所知，只有一丝未加斟酌的好感。
假如一定要被挤成三明治，倪雅希望身边的吐司是他。
他也看见了倪雅。不管车厢里有多少乘客，他一眼能就把倪雅找出来，然后从远处打量倪雅，直到倪雅在Ｌ站下车。
头顶的空调依然没冷气。倪雅仰起头瞪着它，以便忘记身边的挤压。
可是没用，总有人持续不断地挤着她。
头顶的空调也在半死不活地瞪着倪雅，看上去它对公交车三明治的加工过程已不感兴趣。
“往后！往后往后往后！”
司机打来一套组合拳，在倪雅耳边撞出巨大回音。倪雅身边几个人变本加厉地挤压她，乘人之危的企图十分明显，他们快把她的呼吸都挤没了。
倪雅心头掠过一丝绝望，祈祷能有个英雄从天而降。她下意识地朝那个人望过去。
而那个白衬衫真的朝她挤过来了。
他只比倪雅魁梧了一点点，很适合坐在写字楼的办公格子里，而不是挤在高峰时段的公交车上。但他还是费力挤过来了。
“如有神助。”倪雅闭上了眼睛。
倪雅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已挤到了她的身边，间距只是一件白衬衫和一条粉色纱裙。
倪雅闻到了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儿。她的呼吸复活了。可她仍很矜持，假装瞪着头顶上方的空调，仿佛白衬衫压根不存在。
公交车在喘息中经过了Ｉ站、Ｊ站和Ｋ站，即将抵达L站。每到一站，车厢两端都会吐出一些人又吸入一些人。吸入车厢的人继续往后挤，每个人都像是一片新出炉的热烘烘的吐司，他们的某些理念也很接近：假如一定要被挤成三明治，他们希望中间的火腿番茄是倪雅这种漂亮女孩，而不是司机那种乏味的家伙。
“谢谢你，吐司。”倪雅在心里说。她第一次将视线从空调抽回。她打算在抵达L站之前让白衬衫看到她感激的眼神。
可她只看到了几张面无表情的脸。他们都不是白衬衫。
白衬衫已蹭到了另一侧，倪雅需要扭过头才看得到他。在如此逼仄的空间里他是怎样移动的？但他毕竟是陌生人，一个女孩不该轻易和陌生男人讲话。
倪雅将头扭回，朝上，继续瞪着空调。
古怪的事就在此间发生：白衬衫继续移动，确切说是在旋转，就像微波炉一样围着倪雅旋转。
倪雅开始诧异，继而开始紧张，最后，倪雅感觉到毛骨悚然：白衬衫不动了，他此时的位置刚好钉在倪雅身后，一个十分可疑的东西，坚硬而坚决地顶在倪雅的粉色纱裙上。倪雅闭上了眼睛。L站到了，她仓皇逃离了公交车，仿佛逃离一个白日噩梦。
又是一个夏天。
仍是早上8点的公交车，热烘烘的车厢里挤满了人。
倪雅也挤在其间，身边站着那个永远穿着白衬衫的男人。他叫马格，一个月前他和倪雅结婚了。
“我又想起了那天的事。”倪雅说。她穿的正是上一个夏天的粉色纱裙。
“哦，”马格拢着倪雅的肩，他们只有保持这样的姿势才能应对周围的挤压。“那天的事……我记得你头也不回地下车了。”
“对不起。”倪雅仰头看着马格。“我不知道身边有三个扒手围着我。”
“我知道。”
“嘘——”倪雅压低了声音。“过来，把耳朵靠近点儿。”
马格低下头，把耳朵压在倪雅嘴唇上。
“那天，当时，你没想到把他们惹火了是什么后果吗？”
“想到了一点点，”马格反过来把嘴唇压在倪雅耳朵上。“但没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
“这么说，当时你保护我是个错误性选择喽？”
“怎么会。”
“说真的，”倪雅把嘴唇更紧地压在马格耳朵上。“当时你真吓坏我了……”
“哦，当时……”马格再次用嘴唇压住倪雅的耳朵。“那个东西……可我没怪你。因为你怎么也不可能猜到，几个恼羞成怒的扒手会在我肚子上插上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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