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钟爱雕琢文字的男子,音律,辞章,书画,都在他手中玩得精致的当,只是除了江山社稷。但他是李煜,所以国家的危机不会成为生活的全部色彩。
他有最清凉的眼睛,只看取繁华中最绚烂的一朵;他有最清朗的格调,只截取纸醉金迷中最别致的一角。“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轻夜月。”那有两只瞳仁的眼睛里流露的,是多么烂漫的月华!风花雪月的爱情,霓裳红袖的旖旎,生命因有了这些旁支横斜而美丽。
请别再责怪他那仿佛要将几世都享遍的纵情——若能安静的坐在一角,在斑驳的时光中读他的一阕小词,感受他的眉角与文采一起俊逸神飞,那么他此后的一切,你都会原谅。
但宋朝不会怜惜这个政坛上天真的孩子。征战的脚步不退反进,草莽出身的宋太祖急切地要把天下都纳入他的版图。为了不让战火烧到南唐,李煜愿意做一切!可是,当命运扑面压来时,他却束手无策。从登上宝座开始,他就很清醒,自己拿不起比笔更重的东西。这个国家......太重了!
如果是一名百姓就好了,不需要将足迹留在史书上,也不必为子民的生计背负无谓的骂名或美名。但现实总归是现实,它似乎对李煜尤其残忍。终究,宋军还是攻破了金陵。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李煜一定相信。来年的春天,三千里山河仍在眼底延伸,雕梁画栋俯拾即是。他的百姓,往来在金陵的大街小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结局当然是,他不相信了。这首词已似辛弃疾,分明是命运断裂时的脆响。
从一国之主到阶下之囚,李煜或许花了很久才接受“违命侯”的称呼。他只是怀念着,思念着,那物是人非的江南故国。“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他被痛苦塞得满满的,便做了个速记员,他的毛笔蘸的是墨水,流的是生命的哲学。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首流传至今的千古绝唱,在那个美丽的七夕之夜,李煜的四十二岁生日时完成。我对这首词的感情是复杂的,就是它,召来了宋太宗的一杯毒酒,结束了李煜三年的囚徒生活,结束了李煜身不由己的一生。
我是偏爱李煜的,他词总是一波三折,回环往复。他有一种抵抗孤独的姿势,僵硬而又柔软。但最后,似乎总是徒劳无功。
我们能把他的矛盾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将词句一句句拆开分析:哪里用了平声,哪里用了仄声,什么词与什么词相对应,这句表现了词人什么感情......我们可以理智的指指点点,这两句如何,那两句有如何。他却不可能想我们一样理智。
在他问出“春花秋月何时了”时,我们除了被那巨大的悲伤命中,又能说些什么?
他已经累了,就连春花秋月,他一直爱着的东西也厌倦了。在那个时候,他对活着本身都是满心怨恨的。
未来和他的心意背道而驰,过去是他无论如何都挣不脱的网。与其说他能把悲痛写得酣畅淋漓,不如说他的生命本就包含了强烈的悲剧意味。
他想放下,却不会忘记;他想麻木,却偏又敏感。
上天许是企图通过他的手,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笔永不退色的朱红,然而,却不得不牺牲了他的一生。
到最后,死亡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救赎了。后主的死亡不痛苦,这是我笃信的。
“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出生重瞳,帝王之相,却生性文雅,漠视官场。或许,这就是宿命吧——无奈为人君。这一生,是幸?抑或不幸?思悠千载,孰能定论?
生于七夕,卒于七夕,是诞辰,亦是祭日。从李从嘉到李煜,再到后主,这一生,写下的尽是“无奈”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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