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里巷少树,沿路砌着一条丈余高的围磡,将居民区与市机床厂隔离开来。五里巷的人颇有情调,在麻石砌成的围磡下,栽满了月季与蔷薇,春天,粉的白的花瓣缤纷落了一地,五里巷的清洁工从来不扫落花,风一吹,花瓣卷着旋儿起舞,美得格外灵动。“淡烟疏雨落花天”,因了这一路的落花,破破烂烂的五里巷子倒显出许多古朴、柔情的韵致来。
五里巷的民居俱是平房,一律红砖红瓦,家家都有庭院,一大早,鸡鸭猫猪在院子里扑腾,人们隔着院子很大声的说话,人间烟火,活色生香。因为生活在城乡结合部,出门就是城市交通枢纽三叉路,所以这里的居民们以做小生意者居多,天色微光,叮叮当当各种声音响起来,空气里飘浮着烟尘和食物糅杂的气味儿。
“大玉儿,出摊啰!”
“天师”胡宗保肩上扛着面易经八卦的幡子,手里拎着木椅在路口喊道。
胡宗保瘦得像根竹条,阔大的道袍被晨风吹得像只鼓起的口袋。他上唇的两撇长胡须一抖一抖,说话声音却很深厚,仿佛电视里的播音员一样好听。胡宗保是从五里牌到花板桥几十个算命摊子里唯一的“亮子”,也是唯一穿道袍扮相专业的“天师”,他懂易经,会用6枚铜钱打卦,故而生意特别好。
一扇红漆的木门吱呀一声,大玉儿肩上扛着椅子,手上拎着擦鞋的木盒,一瘸一拐走出来了,身上的红裙像一团火。大玉儿漂亮的长发扎成一条肥大的辫子,一直拖到腰上,油黑发亮,圆圆的脸庞格外饱满,白净光滑,如一枚十五的满月。五里巷子的人们都说,大玉儿是岳州城里最好看的擦鞋女。胡宗保和大玉儿的摊子挨在一块,都在五里巷出口的喇叭坪里,两人出摊收摊都是结伴而行。
“这胡天师倘若娶了大玉儿做老婆也不错,一个算命一个擦鞋,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保管日子过得红火。”五里巷的人都这么觉得。
大玉儿不像乡下来的擦鞋婆娘邋里邋遢,一个个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一双擦鞋的手伸出来像乌龟爪子一样黑得发亮,大玉儿坐在漆成紫红的擦鞋盒上,双手戴着高帮的胶皮手套,顾客坐的椅子也是漆成深红色,每天抹得油光发亮。穿红裙的大玉儿每天坐在街口,身后满是月季与蔷薇花的围墙,风吹起来,白的粉的花瓣随风飘舞,火红的大玉儿就像是一团跳动的火苗,整个巷子都灵动飘逸。
顾客们来她的摊位擦鞋仿佛是一种享受。
大玉儿给顾客的脚套了新塑料油布,拭尘,上油,熟练的用刷子快速刷鞋,然后绒布左右拉伸着抛光。大玉儿的动作稔熟,身姿起伏着,特别优美动人。顾客们总喜欢跟这个漂亮的女孩儿聊天,大玉儿话不多,但眉眼里总是蕴满了笑,跟客人交流时,只说普通话,轻言细语十分温婉。客人问得最多的话就是:“姑娘,你腿怎么回事儿?”
大玉儿总是在这个时候瞬间脸色阴郁下来,淡淡的答道:小时候生病,腿瘸了。
唉,可惜。顾客们总是长叹一声,摇头。
大玉儿如果不是腿脚有问题,应该是个多么美丽的姑娘啊。那时候,岳州街上擦鞋收5角钱,大玉儿的顾客很多主动给一块钱不要找头,间或也有些大腹便便的中老年男人拿5块钞票的,大玉儿总是把脑袋轻轻颔一颔,低声说谢谢老板。
2,
那时候岳州街头的烂仔特别多,火车站打“碰碰胡”的,公交车上扒钱的,菜市场骗乡下老农的,到处都是。大玉儿的擦鞋摊经常也来几个野人似的青皮后生,嘻嘻哈哈,叼着烟卷,要大玉儿擦鞋子,擦完了没钱给,嘴里还嬉皮笑脸的调戏着漂亮的大玉儿。大玉儿脸上还是笑,说帅哥们不方便那就下次给。果不其然,那些烂仔隔些天送了几块钱来,从此再不找大玉儿的麻烦,脚上的破皮鞋也经常送过来擦擦,算是帮衬大玉儿的生意。
但也有的烂仔是例外。步仙乡里的“躁子”们专业飙摩托车在路上抢包,做事没什么规矩。那天,两台破烂的嘉陵150驶上大玉儿的摊位,下来四个飞机头的后生仔,伸脚就要擦鞋。那天天挺热,大玉儿穿着V领上衣,弯下腰身,一条深深的乳沟清晰可见,几个烂仔靠得很近,眼珠子恨不得要掉进去。擦完皮鞋后并不付钱,也不离开,围着大玉儿半天说着浑话,弄得其他顾客不敢上前。末了,有个烂仔居然伸出手来摸她雪白的脸蛋。大玉儿急得满身细汗,嘤嘤一声哭了出来。
旁边摊位的“天师”胡宗保正在给人算命,听到哭声转过头,大吼一声:“化生子们,搞么里鬼?!”
“天师”声音洪亮,烂仔们吓了一愣,扭头看时,却是个瘦成芦柴棒的算命道士,倒笑起来,骂道:“臭算八字的,关你鸡儿事!莫想讨打!”
胡宗保并不打话,冲着五里巷子那一长溜摆摊子的伙计们吆喝起来:“伙计,有人起拱哒!”
“起拱”意思是闹事,五里巷子所有的摆摊子的生意人可以为抢生意彼此间白头赤脸,但一旦有人来闹事,又捆成了一股绳。一个哦荷,开屠的洪胖子操了剁骨刀,贩狗肉的蔡六指掂了剥皮刀,卖卤货的旺逃拎上秤砣,鱼摊的黑老强也操起枥木扁担,急冲冲全部杀到大玉儿的擦鞋摊前,那几个步仙烂仔见势不妙,准备发动摩托车跑路,奈何已被团团围住,犹如进了笼子的老鼠崽瑟瑟发抖。
“你几个他娘的算什么男人?欺负一个残疾姑娘算本事?”天师胡宗保此刻底气十足,上前抽了那个摸大玉儿脸蛋的家伙一记耳光,马上现出五个血红的指头印。
这四个家伙付了擦鞋钱,挨个弯了腰给大玉儿道歉,众人才放他们走了。五里巷的生意人像打了胜仗般,将家什敲打得砰砰啪啪响,说话一个比一个牛皮哄哄。胡宗保买了两盒白沙烟,挨个散烟,作揖。
“天师,你算天算地算别人,自己倒是算一哈自个的姻缘呀,你几时动婚姻啰?”
“大伙儿看啦,天师与大玉儿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干脆合个伙算逑!今晚请大家吃个火锅,盖一场被子就算定啦!”
大家更是笑得震天响,大玉儿默不作声,俏脸上红得泼了猪血一般,低着头,时不时偷瞄一眼跟众人作揖的算命汉子胡宗保。
大玉儿母亲早就去世了,父亲在长城建材市场拉三轮车,她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坏了一条腿,读了个初中就辍学了。她是菜农身份,招工不上,只能到巷子里擦鞋,赚一点生活费。“天师”胡宗保无父无母,年轻时在外地到处浪,听说是讨饭叫化,回来后吹嘘在九华山学了道法,算命看卦。最让他骄傲的是,岳州新修的政府大楼,听说是他拿罗盘定的大门。也不晓得真假,反正他算命价钱挺贵,别的瞎子算个命收两块钱,他算个八字20块钱,谢绝还价。
胡宗保是个隐形富翁哩,五里巷的人私下议论。但再有钱,大玉儿也配得上他!如果不是腿脚出了点问题,大玉儿在岳州城里都是数得着的美女,那脸蛋,那身段,那屁股,那皮肤,啧啧!况且,胡宗保三十多岁了,大玉儿还是19岁的花季少女。不知道这两人互相有没有意思,反正出摊、收摊结着伴走。
3,
初夏的一天,太阳从国际大厦的高墙刚沉下去,空气里蚊蝇开始嗡嗡叫着,天师胡宗保的摊位前来了一个女孩,高高的个子,嘴唇涂得通红,披着铁绣红的卷发,牛仔上衣,蓝色短裙,操着普通话,问胡宗保算个命要多少钱。
20。胡宗保伸出两根瘦长的指头。
女孩神色黯然。从包里掏出一张5元的钞票,说自己全身上下只有这五块钱,能否帮忙算一算家人是否安康?胡宗保看女孩样子不像说谎,点了头。
女孩说自己叫宋巧伊,从家里出来一个月了,出来时母亲病重,要胡宗保算算母亲是否还在人世间。
(哦,忘记了交待年代,那时候是1990年,没有手机,也很少人家有电话。)
胡宗保问了女孩的生庚八字,又问了她母亲的年月时辰,拿出六个铜钱让女孩连卜三卦,方缓缓而言道:“姑娘,你母亲还健在,只是身体差,你有时间还是回家去吧。”女孩闻言,嚎啕痛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抖,着实令人心疼。哭声惊动了旁边擦鞋的大玉儿,她站起身来,摇摇摆摆走过来,拉住了宋巧伊的手安慰着。
宋巧伊抽泣着说,自己是四川巫溪人,在武汉打工,今天刚到岳阳火车站,钱包就被人偷走了,现在身上只有五块钱了,见了胡宗保,忽然想算个命,问一问妈妈现在怎样了。
“你打算怎么办呢?姐姐。”大玉儿关切的问。
“怎么办?随便吧,死活无所谓。”宋巧伊眼睛里黯然无神。大玉儿心里一阵心痛,眼角也漫出泪水,诚恳的说:“姐姐,如果不嫌弃,你先跟我住下吧,再慢慢想办法。”
天师胡宗保一直没做声,只将五块钱退给了姑娘。见大玉儿邀请陌生的宋巧伊一起住,眉头皱了几皱,道:“大玉儿,这事……你问问你爹爹要得不?”
大玉儿说:“我爹不会管我的。”
唔……胡宗保不再说话。街口一阵夜风吹过来,地上抛洒的纸屑和灰尘扬起来,将大玉儿和宋巧伊包裹得混沌不清。
4,
第二天,大玉儿没有出摊。中午时分,胡宗保去敲了大玉儿的房门,门开了,宋巧伊正帮着她化妆,描眉毛画嘴唇,大玉儿笑得特别开心。
“天师”从来没有见过大玉儿这么快乐过。
第三天,第四天,大玉儿都没有出摊。此后,人们再没有见过大玉儿的擦鞋摊。
五里巷里的月季和蔷薇慢慢败了,最后一个花苞没有开放,就被东风吹落在尘埃里。
再后来,五里巷有人在市内最高档的金港湾酒店唱歌时,说见过那里一个坐台的姑娘,特别漂亮,说标准的普通话,俨然金港湾KTV的头牌,只是从来不跟客人跳舞。那个姑娘的模样很像大玉儿。
后来,“天师”胡宗保的生意也淡了许多,五里巷的人们传言,他根本就是胡扯蛋,连自己的姻缘运都算不准,纯粹是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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