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旅程

      他依然微笑，向我望了一眼，好像当我是个小孩子，不会明白什么是爱的神气，不理会我，但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轻轻地说："美得很，美得很。"

读书的旅程

读书其实就是最好的旅行生活。这种生活实在不需要太多条件，一本书，如果你喜欢画一些线条或者加一些阅读时候的感想，你就再准备一支铅笔就够了。连椅子都不需要。你可以坐在初秋的橡树林里，某个根须裸露的地方，还有阳光泄露而来的明朗的线条，这些线条温暖柔和，一会就照耀在你的前额上，一会又挪移到书页上。要是橡树林有了100年以上的时间，那就更好，那种沧桑感会给你一种老派读书人的味道。

如果你不喜欢树根——，实际上，每个读书人都会喜欢的，坐在树根上，除开蚂蚁偶尔试探着造访你所读的那些文字，给你惊喜之外，你还可以获得一种粗糙树根按摩屁股的作用。这对于读书人来说，是自然的福分，你得领受和享受。你可以离开树根，找一个向阳的山坡，就坐在石头边读书。这种石头会储存阳光的温度，要是下午走过来，就特别温暖。坐在石头边读书，和坐在书房读书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风声和鸟雀声都会落入你的文字里，要是这个时候恰好读《瓦尔登湖》和《沙乡年鉴》，就是最适宜的。像沈从文的小说散文，你可以坐在溪流边，江边也可以，不过不要流水太急，波涛汹涌的大海边就读拜伦的诗歌。像玛丽·奥利弗的诗歌，则应该在你家附近的丛林里读，慢慢走，慢慢读，那种诗歌里面的韵味就会散发出来，你会摸一下自己的口袋，拿出来一支铅笔，削得很好了，你就站在法国梧桐树的侧面，是早晨，霞光以粉红色的样子沿着树干滑动，你站在那里，聆听自然如神的话语。倘若又是秋天，又是小径，你就不再背诵里尔克的《秋日》，而是身心都在秋日里，这个时候，你是真的愿意徘徊，愿意写长长的信了。

读书这种旅行生活，常常让你生活在“过去”。你觉得时间把一切都推到你的面前，而自己一脚却踏进属于“过去”的时间。这和你到了埃及，沿着尼罗河旅行是一样的感觉，或者，你在荷兰，走进梵高艺术馆，在布拉格从一道小门安静地走进卡夫卡的故居，在成都，从草市街穿过去，走到巴金的大院子，在这些地方，你把时间连接成一条线。读书这样的旅行生活，一样地给你多维空间。你读沈从文的《边城》，就会时刻都在那个令人多少有些伤感的渡船上。他记述那些沉没在流水里的水手的故事，令人唏嘘不已。

沈从文在《清乡所见》里，不惜笔墨地描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另外一件是个商会会长年纪极轻的女儿，得病死去埋葬后，当夜便被本街一个卖豆腐的年轻男子从坟墓里挖出，背到山峒中去睡三天，方又送回坟墓去。到后来这事为人发觉时，这打豆腐的男子，便押解过我们衙门来，随即就地正法了。临刑稍前一时，他头脑还清清楚楚，毫不糊涂，也不嚷吃嚷喝，也不乱骂，只沉默地注意到自己一只受伤的脚踝。我问他："脚被谁打伤的？"他把头摇摇，仿佛记起一件极可笑的事情，微笑了一会儿，轻轻地说："那天落雨，我送她回去，我也差点儿滚到棺材里去了。"我又问他："为什么你做这件事？"他依然微笑，向我望了一眼，好像当我是个小孩子，不会明白什么是爱的神气，不理会我，但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轻轻地说："美得很，美得很。"另一个兵士就说："疯子，要杀你了，你怕不怕？"他就说："这有什么可怕的。你怕死吗？"那兵士被反问后有点害羞了，就大声恐吓他说："癫狗肏的，你不怕死吗？等一会儿就要杀你这癫子的头！"那男子于是又柔弱地笑笑，便不作声了。那微笑好像在说："不知道谁是癫子。"我记得这个微笑，十余年来在我印象中还异常明朗。

这样的生命故事，你读的时候，就会仿佛站在那被杀的人的面前。要是你读梭罗的丛林笔记，就得跟着他辨认那些植物，从马齿苋到野菊花，尤其是刚刚落在地上的刨花。有些地方，你这一生恐怕很难去到，但是，读书这样的旅行却可以带你去任何一个地方，你可以沿着莱茵河翻过阿尔卑斯山，到达托尔斯泰生活过的地方，再从一条蔓延的道路，走到鲁米的故乡。要是再走远一点，正好是春天，你就可以访问聂鲁达的家园，在那里，你可以默诵他关于春天最为惊艳的诗歌：

我要在你身上去做

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情。

这样的旅行，你可以每一天都可以走在路上。我就常常从这样的旅行上，发现生命值得眷恋的奇妙之处，发现四处的心灵无比活跃，发现在某一个小镇，一个叫做茨维塔耶娃的诗人，正在阳光明媚的树下，写着这样美好得令人哭泣的句子：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尽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原创，坐在山谷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