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都不大，我可以哪里都不去，我可以在这里，只看着你，直到一切老去。——蔡崇达《皮囊》

一、

阿姨扛着一个大麻袋，从法国飞回摩洛哥探亲戚，彩色头巾，黑色拖鞋，站在路边，等着Fatima妈妈拿手推车来，接她和她的麻袋。

我们打开她的宝贝麻袋，里面全是各种窗帘和沙发套，大紫大红。

我们把艳丽的窗帘换上，把妖娆的沙发套套上，然后就下起了雨，屋顶漏了，墙皮脱落了一块，雨淹掉了卫生间前的一道狭小的走廊，那水是黄色的。

我和妹妹Sana对着这五颜六色大笑。

法国阿姨少说也有七十五岁了，很胖，嗓门很大，上牙床前突，肤色黝黑，有点像是河马，睡觉打呼放屁。

她每次吃完饭就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和在法国的女儿们视频。

有一次，阿姨的女儿在视频里向我打招呼，说了一句“Bonjour cava？”，我刚想回“cava bien”，阿姨就大声用阿拉伯语对女儿说，“她听不懂 ‘Bonjour ’，你得说 ‘Hi’”，其实我会一点法语，还听得懂一点阿拉伯语，但还是配合地说了一句“Hi”。

阿姨离开的那天，我正准备上课，她突然走到我身边，捧起我的脸亲了两大口，她的手掌粗糙坚硬，浓浓的香水味下是浓浓的汗味。

弟弟Abdo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里放着一首老旧的英文歌，不是《The End of the World》，但差不多，那声音像是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黑白、手风琴、三七分、八字胡和皮鞋，那种感觉的歌。

那天晚上，Khaola告诉我，阿姨很早就因丈夫家暴而离婚，带着孩子到法国闯荡，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她养活了，她的五个孩子又继续养活了很多很多的外孙。

单曲循环着《The End of the World》，晚风懒散地吹着，不知道阿姨听过这首歌没有，不过她不懂英语。

二、

“所谓活着，大多数情况下是漫长的令人厌恶的持久战”。

村上春树这个老家伙，天天跑步健身吃沙拉，高产得像是老母鸡，却说活着令人厌恶。

Khaoula家只有一扇窗户，对着东边，每天他们都向着窗户祈祷，从早到晚五次，窗外有摇摆的树，有闪闪发亮的白云，有高高的蓝天。

Fatima妈妈有糖尿病，Lamanell爸爸几年前受过严重的工伤，现在依旧没日没夜地干活，工钱非常低，三天100迪拉姆都挣不到，可是他说要攒钱给孩子们买大房子，古尔邦节，他给自己放了三天的假，睡了三天，他瘦瘦小小地蜷缩在一角，睡姿像婴儿一样，Khaoula笑着对我说，“爸爸很累啊”。

我们轻手轻脚地，在最热闹的节日里一言不发。

Khaoula从古旧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粉白的小兔子，告诉我，兔子是爸爸在她六岁的时候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小兔子干净得像是从店里刚拿回来的一样，Khaoula像个小孩一样抱紧了兔子。

11岁的某个早晨，她的两条腿突然不动了，爸爸卖掉了大房子，她在医院里躺了一年。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总会学习到废寝忘食，为什么她才22岁就会说五国语言，有硕士双学位。

最近看了杨绛写的《我们仨》，女儿钱媛出生的时候，钱钟书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

“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

他们三人，钱媛是最早走的，杨绛说，“自从生了阿圆，永远牵心挂肚肠，以后就不用牵挂了”。

“以后就不用牵挂了”。

不用牵挂以后，没有牵挂以后，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呢。

没有牵挂，爸爸不会拼死干活挣钱，Khaoula不会拼死努力学习。

三、

Sana那天突然拿出一道数学分析的题目问我，是求极限的，当我拿起笔在纸上开始推算的时候，心就像是被电击了一下。

想起初一的时候，老师布置了一道求和问题，我熬到大半夜找到一个规律，第二天在课堂上竟然发现，花了很长时推导出的这个结论，有个很高大上的名字，叫做高斯求和公式，那一瞬间的感觉也是如此，像是电击一样。

高中的时候，数学老师问我们，学数学的意义是什么。

我偷偷回答，买菜算账。

当时是玩笑话，现在，差不多是真心话。

脱离了学校继续学习数学，没有任何功利性的理由，甚至也不为了买菜算账，只是因为喜欢。

很久以前，放羊是一个高尚的事业，牧羊人一辈子只放羊，刺骨的冬天，漏风的木屋，四下无人的寂寥，故事和想法都简单得很，因为喜欢。

很久以前，西伯利亚的砍柴人，脱了衣服跳到大雪里翻滚，粗粝的胡须，通红的面颊，传说中最美的诗是他们写的。

我一直在寻找意义，寻找一种名正言顺地活着的理由，我盼望着未来，我怀念着过去，我逼问自己，这一生究竟到底要做什么事情，什么事情是可以从一而终的，免我波折和流浪，给我庇护和安稳。

寻而不得，惶惶不可终日。

趴在窗户上一页一页地写日记，把一切都摊开，清理，再折叠，顺着自己来时的路，一页又一页地写着。

直到一个又一个电击般的瞬间浮上心头。

我坐在Mouad的摩托车后面，我在西贡河边和lady nona吃花生米，我在万象湄公河边看广场舞，我在马六甲吃的那一碗炒粿条，我在印度科钦和Ali一起做饭，我在甘肃庆阳内关的最后一天下雪了，我穿着校服站在阳台上看星星，我坐在大石头上读《红楼梦》，妈妈做的水煮鱼，爸爸买的钓鱼玩具，我和丽群一起玩芭比娃娃……

沉甸甸的东西，只有这些，不是毕业证书，不是银行存款，不是大别墅和任何别的东西，何况这些我都没有，也都不在乎。

沉甸甸的东西是，此时此刻我眼里的你和我心里的爱。

沉甸甸的东西是，法国阿姨的彩色头巾、黑色拖鞋，她的吻和粗糙的手。

沉甸甸的东西是，Khaoula的小兔子，Lamanell爸爸的大房子梦，寂静无声的古尔邦节。

活着，绝对不是持久战，活着，是此时此刻这一秒，人生是个不存在的东西，是活人对死人的一种总结，一个名词而已。

以后，一秒一秒地活着，为爱和快乐，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