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盐湖1 牧羊人
北嵋山庄,一株孤松下。
黄昏如血,他的脸如血泊。
一个孩子站在那里,他的脸犹如一尊烧融多半的蜡像,血和汗水将它“粉饰”得面目全非。
他本该充满恐惧和惊讶,可是那张脸上写的只有让人心惊胆寒的杀气。
他的胳膊血肉模糊,不知挨了多少刀,伤口犹如鱼身上的鳞片那样绽开。血从垂下的胳膊流到指尖,“滴滴”落在那只没有鞋子的右脚上。
尸体横陈如秋天里的萧萧落叶,红色漫染天地仿佛一切被血洗过一样。
这是一片怒怨和仇恨纠缠的回忆,也是他受尽无限折磨的噩梦。
这本该不是他应有的生活。
他有一个家,一个很大的山庄,有数不清的房间和树林,有数百个仆人,数十个孩子和他一起玩。
他的叔叔很多,多得他只能记得最亲的四个。
他的父亲是一个大英雄,连街头卖烤番薯的老头都知道他的热血正义。他的母亲人人见了都会说,一睹夫人芳容实乃几世修来的福分。
他从来不知道烦恼是什么,除了父亲逼他练武这一件痛苦的事。
他觉得自己就像天上白色的云、花丛中飞舞的蝴蝶,带着阳光的风,他觉得没有人会比他更幸福,他的快乐是天下最好的。
可痛苦来的时候那么快,他还在笑就看到了血,从叔叔的脖子里流出,像西瓜仁那么红,他忍不住想要吐空三天吃的东西。
叔叔的尸体还没倒下,他就看到了一把火,从山庄外面烧进来,一直烧到他站的地方。
他脑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这是哪里,这不是他的家,他的家里开满了香花、照满了阳光。
他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哪怕有个缝也要钻进去,满眼的红色让他分不清哪张是自己的脸。
有人将他拉到桌子下面,然后他就看到父亲的胸口插着一把剑,母亲倒在一片血里。她的眼睛看着他,他突然心很痛,比跟自己一起长大的阿黄死时还要痛。
他放声大哭,眼泪流到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冲出去,可他身体好像变成了泥巴,躺在地上没有一点力气。
有人哭的很悲伤,哭着哭着就没了声音。有人在喊救命,然后听见刀切到猪排的咔嚓声。有人在火里跳舞,他们跳出火光飞到屋顶上,有数十支箭将他们射成刺猬。
他好恨这些人,恨不能将他们杀光。他们杀了他的亲人,烧了他的房子,他们是天下最可恨的人!
两天后的今天,他还站在这里,看着尸体堆成一座座小山。
他爬进那些尸体,没有哭喊也没有流泪,一个挨着一个找,他要找到父亲的尸体。
他只是一个孩子,本该已经很疲惫,可他几个时辰一刻都没有停下,两天没有喝过一口水、吃过一口饭。
那具插着镶金剑的尸体躺在他面前,他没有了头颅,身上被人砍了数百刀。
他的手颤抖,整个身体都要摇摇欲坠,但他决不能倒下,想死也不能死。
他默默背起那具尸体,斜着狂风蹒跚着走下山,影子在夕阳里如一把弯刀。
他的心中默默种下仇恨,慢慢生根发芽,像永生的火焰不熄不灭。
从此他便没了家,变成亡命天涯的孤身浪子。
快乐和幸福离他那么远,仇恨离他又那么近。
文若风醒来,周遭一片漆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躺在卧榻上,盖着一条毡被,脚步声缓缓靠近,他悄悄摸到身下的剑。
头沉痛欲裂,隐隐有刀割的感觉。梦尚在脑海里回转,他只觉睡了数十天那么久,冷汗黏腻浸透背脊,虚弱的气息就像刚刚大病初愈。
月光凄清照进来,三盏明灯燃起,帐篷里瞬间亮如白昼。
一个牧羊人立在他面前,身材高大魁梧,左脸满是疤痕,焦溃无一处完整,一深一浅的灼伤痕迹刻满了脸。可那双虎目却燃烧着火焰,盯着文若风时仿佛充满了怒气。
他递来一碗滚热的羊肉汤,看着文若风发笑,狰狞丑陋的样子让他不敢去接。
文若风探问道:“你救了我的命?”
他将碗放下,盘腿坐在毡毯地上,咕噜喝下几口奶酒,脸立刻红润起来,寒霜化作热气蒸腾飘上头顶。
“野狗我也会救。”
一句诚心碰了钉子,文若风顿觉郁闷,可眼下此人毕竟救了自己,只能先忍着这吃人的口气。
文若风爬下卧榻,疑惑问道:“有人让你去救我?”
他喝了口酒,点点头,冷声道:“你还是留口气活着吧。”
文若风又吃了闭门羹,心下有点恼火,可他并不清楚此人身份,加之自己又伤病未愈,指不定会引来杀祸,这么没把握的事他绝不会做,但心底里还是咒骂了两句。
“墨衣让你去的?”
牧羊人瞟了他一眼,冷淡道:“是他!”
“他?”
文若风惊诧,忽然想起他求死的一剑,始终想不通他为何要那样做?
牧羊人广鬓虬髯,胡子结满晶亮的冰霜,他却丝毫不在意,低头掂了掂手里的一块羊肉。
肉拳头大小,他用匕首一分为二,接着就直接塞到嘴里狼吞虎咽一番,末了再大口喝一碗酒。
文若风受不了这股血腥味,看着他嘴角残留的血迹,对这个人的厌恶又添了几分。
他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做任何事都彬彬有礼。对这种野蛮的行为嗤之以鼻,即使他现在已经很落魄,但他却不曾为了委曲求全而改变。
这是他的个性,也是他觉得自己高于别人的地方。
牧羊人肉嚼到一半,便含糊开口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会是我吗?”
他抬头去看文若风的脸,发现他掩住口鼻干咳几声,空气里的羊膻味越发浓重,牧羊人不屑的嘴角冷冷抖动。
文若风无奈笑了笑,觉得真是丑人多作怪,他问这个人的时候,他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态度,当你不再理他时,他又反过来问你。
文若风也想探探他的底,于是就借坡下驴道:“为什么?”
“他想死在你手里,所以就去找你。”
牧羊人站起来,目光盯着他道:“我们都是牧羊人。”
文若风斜倚卧榻,心里冷笑道:“他不是牧羊人,你也不是。”
“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十年来都是与这些羊群为伴。如果不是他来到这里,我恐怕也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牧羊人灌下一口酒,目光飘向风哭狼嚎的帐外,那双眼又变得异常温婉平静。
文若风瞧着这双眼,忽然想起一个人,可他觉得这人绝不会是他,因为他们除了这一刹那的眼神完全是天渊之别。
文若风追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牧羊人冷淡只说了三个字:“三年前。”
文若风道:“他躲在这里没有人能找到,为什么要去找我?”
牧羊人眼神忽然变得复杂,久久之后叹息道:“他来的三年,每天夜里都会做同样的噩梦,他总是说自己早该死了。”
文若风目露凶光,恨恨道:“他本就该死。”
“他虽然该死,却也救了你一命。”
牧羊人继续道:“半年前那些人就来了,他们一直等他出手。他去找你的时候,那些人就藏在那里等待机会,这些他心里早就明白。”
文若风接道:“他让你跟去,在危险的时候救我的命?”
牧羊人忽然哀声道:“他以前杀过很多人,但已不想再杀人。”
文若风握紧拳头,血红的眼睛里填满仇恨,冷冷道:
“他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牧羊人抓起一块羊肉扔到他怀里,怒道:“你不是狼!”
文若风知道牧羊人这话在骂他,他也受够了此人阴晴多变的性格,就阴阳怪气嘲讽了他一句:
“血肉之口出蛮夷!”
牧羊人心知他在讥讽,却也不生气,可在文若风眼里,或许像他这样粗俗之人根本就听不懂话外之意。
他端起一碗酒,分出一口到自己碗里,然后才慢慢浅尝辄止,动作看起来优雅轻盈。
牧羊人忽暴声道:“放下!”
文若风忽然站起来,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剑,受够了此人如此恶意捉弄,只想立刻决一生死。
牧羊人却又豪声大笑,一双醉眼看着他不禁有些呆滞。
“想活命就放下你手里的酒。”
文若风冷眼一笑,厉声道:“如果你能砍下这双手就来吧!”
牧羊人叹息道:“你还是这样。”
文若风一头雾水,疑惑道:“我们以前认识?”
牧羊人笑容戛然而止,眼里闪过一丝落寞,摇头喃喃道:“不认识,当然不认识。”
文若风愈发觉得这人声音很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看他脸上红光满面,酒气熏染,只怕已是在说醉话了。
狂风呜咽,漫天涌雪。
帐篷风声鹤唳中呼呼欲起,风雪撞上来犹如刀剑狠劈,看着顷刻就要分崩离析。
文若风沉默了很久,一直在回想自己重伤前的情景。
那个杀了墨衣慢慢走近的人,有一张魔鬼的脸,脚底的靴子雪白如脂。
文若风一直在想那双眼和靴子,总有一种感觉哪里不寻常,可只凭这点印象根本理不出头绪。
“我中的是什么毒?”
碗中的酒已经冰冷,文若风也不敢再喝,只是呆呆望着它。
牧羊人冷冷看过来,一字一字道:“一旦中了‘画风入梦’的毒,再喝酒就是死路一条。”
“书生的画风入梦?”
文若风只觉背脊发冷,眼神忽然怔住,似乎这个人就躲在阴暗的角落那样让人不安。
令文若风不安的人很少,这个书生是很头疼的一个。
这个人不仅文若风见了怕,江湖上大多数人见了都会觉得是遇到了瘟神。
人如其名,他的确是一个书生,从十几年前金榜落第到后来踏入江湖,他的形象一直都没变过。
他说话还是那样的附庸风雅,走路还是那么的轻盈端正,做事还是那么的儒雅斯文。
这些本来都是好事,可是有一样东西变了,偏偏是这样东西变得让人见他如见恶魔。
以前他手无缚鸡之力,人人见了都欺负他这个落魄穷秀才,他活的连一点尊严都没有,经常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他发誓要变强大,变成江湖最厉害的剑客。他要将别人踩在脚下,而不是如此屈辱的活一辈子。
最终他成功了,成了人见人怕的“书生神剑”,而他的心也是在那时变成了黑色。
他杀人如麻,不管什么样的人都杀,只要是有人肯出钱。
现在他一掷千金,住最大的房子,吃最贵的山珍异味,穿的也是最华丽、光彩的衣服,可是他还是选择做一个书生。
他要证明书生也可以主宰他们的命,也可以让他们仰视不起。
牧羊人继续道:“书生的剑法厉害,毒却是更加致命,除了他没人解得了。”
文若风疑惑道:“我为什么还活着?”
“我和他做了一个交换。”
牧羊人不等文若风追问,款款道:“他中了墨衣的毒,解药在我这里。”
“墨衣死之前他并没有出现,难道是以前他们交手中的毒?”
牧羊人弯起一抹笑容,神秘道:“死人也可以杀人。”
文若风意会到什么,猜想道:“毒在他身上,书生正好看了那具尸体。”
“一个人死了,你若不放心,一定会看他有没有断气。墨衣知道自己必死,所以就把毒涂在那里,书生恰好碰到了那些毒药。”
“他告诉你这么多,还是为了救我?”
文若风眼神黯淡,眉头的戾气忽然变得舒缓,心里却凌乱如麻。
牧羊人复杂眼神望着他,叹息道:“人或许只有自己失去时,才能体会当初别人的痛。”
文若风不明白这人为何三番四次帮墨衣说好话,他却已不想再说提起这个人,转而聊起了‘画风入梦'。
“多美妙的名字,谁会想到竟是杀人的东西。”
牧羊人徐徐解释道:“以风为媒,杀人于风中,人一旦死了也就是进入了梦中。这就是画风入梦的由来。”
“他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自命清高。”
“他除了杀人,做其它事都倒是蛮风雅有趣的。”
毒药藏在洞箫里,箫声响起时,毒药就从里面飞散出来,慢慢飘向有人的地方。
这种施毒法有一个大弊端,毒能发挥多大作用取决于那个人的内力,而且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见效。如若遇到很大的逆风,毒药便很难发挥作用,所以这种看似神秘的施毒法必须讲究天时地利。
牧羊人没有说,但是文若风已完全想通,愈发觉得这个书生难缠,只想此生最好别再遇上。
他还坐在那里发怔,牧羊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铁蝴蝶,灯光下闪耀乌黑的光泽。
蝴蝶的触角高高挺起,前翅小巧精致,后翅张扬连着突起尾状,翅膀中间有两处中空,光斜斜从那里漏下。
置于手掌之上,那只蝴蝶翅膀便张起,好似就要翩翩欲飞,惟妙惟肖简直就是一个活物。
文若风第一眼看到时,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他慢慢走近了,才发现这就是那日差点要了他命的蝴蝶。
“双杀蝴蝶,它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牧羊人眼光深邃,喃喃道:“人们都怕这玩意,它身上一定有秘密。”
他将蝴蝶翻身,发现羽翼之下竟然还有一只小拇指般的蝴蝶,紧密倒挂在大蝴蝶身体上。
“人们都说双杀蝴蝶厉害,原来就在于此。”
文若风沉思道:“一发双杀,大家都知道这个秘密,却还是没有人躲得过。”
“因为它不仅快得夺命,而且那一瞬间还有另一种变化,没有人能看清它如何变幻。”
双杀蝴蝶,一杀人形,二杀魂魄。
它有一双比风快的翅膀,有倾城绝世的蝶舞,杀意起时万物皆灭。
一直以来它都是江湖第一暗器,飞雪崖的落雁回旋、烟城连家的天罗地网比之皆黯然失色,所以蝴蝶谷才能百年屹于武林盛名不衰。
它的名字和蝴蝶谷一样古老,自百年前蝴蝶夫人研制出此暗器,它就一直和蝴蝶谷共枯共荣,保护这个武林世家免遭了无数次武林战祸。
说起蝴蝶谷,人们一定会想起双杀蝴蝶。说起双杀蝴蝶,人们就会臣服于它的震慑力。
蝴蝶谷一向淡泊孤立,很少与江湖交集,江湖上也鲜有他们的子弟活动,近三十年更是渺无踪迹,以至于人们都快把它遗忘。
如今它突然出现在这里,说明蝴蝶谷要重出江湖,这不得不令人觉得惊诧。
文若风和牧羊人都想不通,但在他们眼里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或许安宁了十年的江湖就要波澜再起。
文若风望着蝴蝶,眉头皱起道:“你有没有看清使它的人?”
牧羊人低沉道:“他的轻功太好、身法太快,我连它的影子都追不上。不过却有一个奇怪的地方不得不注意。”
文若风猜到了那双靴子,却还是故意问道:“什么地方?”
“一袭黑色夜行人,脚上却穿着雪白的靴子,你说奇怪不奇怪。”
文若风点头道:“这的确很奇怪,但是……”
牧羊人忽然抢道:“我看了一下那些脚印,只有四寸长短,显然就是女人的脚。”
“女人?”
文若风喃喃自语,忽又打断自己:“蝴蝶谷都是女人,那一定就是他们!”
牧羊人将那只蝴蝶扔出帐篷,然后站起来抻腰舒展,粗狂声音道:
“女人最麻烦,还是我的羊儿好!”
他穿起一件羊毛搭衫,左手顺起手鞭转瞬出了帐篷,嘴里还哼着牧羊的民谣。
文若风不禁笑了,虽然他知道他不是真的牧羊人,作风粗野又蛮横,不招人喜欢。可他告诉他这么多事,内心不由的对他生出几分好感,觉得这人也有几分憨态。
就在他心情放松时,内心突然有个声音警惕他:这不过是带着面具的伪装,切不要相信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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