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
那是我五岁的时候,跟着父母住在市中心的角落。房子是租的,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面,到了冬天地面就咔咔响。
小区里面有个澡堂。天开始入冬的时候,我妈就带着我去澡堂里洗澡。那时候为了省水费,过得算比较拮据。冬天洗澡也不给太阳能烧水,直接从家里拿着盆和毛巾去澡堂里洗。我不爱洗澡的毛病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每次去澡堂洗澡,我妈都图便宜,带着我去里面的大众浴池。
那段眼前布满雾气的日子里,我只能盼着我妈洗完澡到儿童玩水的那个池子里接我,把我从这锅烂粥里面捞出去。她会把我抱到一个盆子里,用强生的沐浴露给我从头发到脚趾都抹一遍,然后用搓澡巾把我搓到哭出来。
她喜欢在花洒上包一个毛巾,以至于后来和林暮去宾馆,我也喜欢把毛巾挂在花洒上。这样水就会顺着毛巾流下来,一股脑流到我的脑袋上,啪嗒啪嗒的。澡堂里面满哪都是雾气,洗澡洗到一半我就会开始呼吸困难。
女人的胴体印在我眼睛里,叠加上一层又一层的水雾。她们走起路来,大腿就一颤一颤,赘肉和臀部连成了一块,像商场冰柜里又扁又大的鸡大腿。我在她们身上看到过很多疤痕,因为害怕,有很多我都只是匆匆瞥了几眼。
但我能记住她们身上各种各样的疤痕。
胳膊上,腿上,肚子上,还有乳房上,那些像裂谷一样的疤。
有一个皮肤蜡黄的女人,咯吱窝旁边有一道很大的疤,开裂的程度就像没缝合过的皮肤一样。她只有一个乳房,另一个本该是乳房的地方被疤痕替代。
后来我妈跟我说,那是乳腺癌手术过后留下来的疤。但我的恐惧并没有因为这个就减少半分。
已经过去了很久了,我也见到过很多女人的裸体,但那个只有一个乳房的躯体我始终记得,并且成为我脑海里女人躯体的代表。只有那个乳房,和乳房旁边让人胆寒的疤痕。有些事情就这样,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记得,会记得很久很久。哪怕事情本身是无意义的,也没给我带来什么巨大的心理创伤,但我就是记得,好像这些事能代表我整个幼年时期一样。
后来我爸妈就分开了,我也没有继续跟着我妈到澡堂里洗过澡。一切给我的感觉都是陌生的,好像什么都变了,也好像它们没变,就那样在那个地方待着,一动不动,到最后才发现,变的是我自己。
那之后我就被寄养在姥姥家,或者是奶奶家,在这种恐惧和游离之间过完了我的童年。
至于这些,我和林暮在一起的之前,就和他讲过。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我的童年,他只要轻轻一伸手,就能够触碰到我回忆里的阴暗。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就会想起小时候的那些事。我好像没有办法好起来,那些痛苦没有例外地,一个一个都围着我。”有一天晚上,我和林暮做完以后,我们洗完澡,躺在家里的床上,我突然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本来这样的事是应该少提起的,但我就那样说出来了。
可能是天花板的缘故。沉默的时候,就会看着天花板,看着天花板的时候,却沉默不出来。
“好啦,这不是遇到我了吗。”他把我搂在怀里,他的皮肤凉凉的,肚子也凉凉的。我把头埋在他胸脯的地方,顺带着嘬了他一口,像只小狗一样缩在他的怀里。
“每次你摸我下面之前都要去洗手。”我从他怀里探出来,露出一个脑袋,搭在他凉凉的胳膊上,“你这样做的时候,我就会很想哭。”
“又想起什么啦。”他察觉到我不开心,又嘟着嘴跟我讲话。
“我小时候,他们摸我,都是摸完了再去洗手。”
他当然知道我嘴里的“他们”是谁。他听了,也没继续说话,可能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林暮就那样抱着我,把我后面的被子扯一扯,掖到我肩膀的位置。
“睡觉吧,我困了。”他这么说着,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困了。通常这种时候,我都会默认他只是不想理我了。
“我害怕。”我张开胳膊去抱着他,皮肤紧紧贴着他的皮肤。好像即使是冬天,我们一起睡觉的时候也从来不穿衣服,总是觉得赤裸着抱着舒服,我和他都这么想。
“不怕,爸爸在呢。”他还是喜欢把自己当成我的爸爸。后来我发现这可能是男人的通病,并不只是他一个人这样。
那天晚上我抱着他的胳膊,就像小时候喜欢抱着妈妈胳膊睡觉一样,我依旧离不开他的胳膊。有时候一起出门,坐公交车,我都要把手从他袖子里伸进去,放在他胳膊上,摸起来滑滑的,就觉得安心。
好像我们各有各的怪癖。我这样想。
渐渐的,我好像已经忘了探别人袖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我的印象里面,林暮在夏天常常穿一件黑色的T恤,和他一起出门的时候,我就会一只手牵着他的手,另一只手环过来,伸到他袖子里面摸他的胳膊。
以至于我意识到我再也没办法摸到他胳膊的时候,我一度没办法接受。
我们的同居生活结束在那一年的冬天。我一开始想着,我们迟早受不了这样同居的状态,他会嫌我太懒,我会觉得这种鸡毛蒜皮的日子过得乏味。
但我们都奇迹般地熬了过去,那些日子对我们来说都像是记忆里的宝藏。我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林暮会怎样想。或许他仍旧觉得压抑,觉得和我生活在一个灰色的房子里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但对于我来说那算得上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但灰蒙蒙的,越想看清,就越看不清了。
在他放寒假那天,我们做了一个很长的告别。
就好像我们心里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在这里住了一样,我们停留了很久,甚至连桌子上放的那袋开封的玉米粉,他都走过去用皮筋绑好了。
临走的时候,我爸开着车在楼下等我,我和林暮在九楼的阳台上站着。我们各自都拿着各自的行李,就好像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那是个公共阳台,整个九楼都用那一个阳台,我们的衣服都在那里晾着,临走前一天才把衣服收回来。当时我们在阳台检查有没有落下的衣服,都检查好了以后才按电梯下楼,我们各自拿着各自的行李箱,就好像要就此分道扬镳一样。
我爸一直打电话催我快点下楼,我让林暮快一点。但他还是在我快走出大厅门的时候把我拉住,我们在那个拐角的地方吻了很久,然后他才对我说走吧,就好像他会那样看着我的背影流眼泪一样。
上了车以后总感觉空落落的,好像眼泪就堆在眼眶下面,却怎么涌都涌不上来。
我给林暮发信息,说我有点舍不得。
他回我说,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回了他一个表情,是什么表情我也记不清楚了。回完以后我就把手机关上了,坐在车的后座看着路上的路灯,觉得路灯是那样刺眼。后备箱里放着我的行李,把我爸的车塞得很满很满,但我却觉得我什么东西都没带,或者说我根本什么都带不走。
我怀里抱着我们养的猫,后来我回到老家那边,猫就自己跑丢了。
那时候我爸的厂子倒闭了,欠了很多外债,我再也没法跟他要钱了。所以我也只能接受,我没办法和林暮继续住在一起了,他只能回去住宿舍,我们又要变成这种几个周见一次的异地恋。
我好像都预料到了,但还是会有些难过。即使和他在一起住了这么久,一想到离开他,我还是整个人都会变得不畅快,在那些不需要见他的日子里面,我对早起都没有任何欲望。
我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时候,他也只是给我回复了一个“好”字。他说正好我可以去学校上课,准备准备中考。
“你都不挽留一下我吗?”我埋怨他的语气太过冷淡。
“挽留也没有用啊,不是说没办法再住了吗?”
有时候我会感觉,他好像真的听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但我知道他什么都懂,那些我以为他会懂的,以为他不会懂的,其实他都懂。
大部分时候我无法了解他的冷漠,他的冷漠就像三月的天气一样不寻常。
“那我过些日子就去搬家,把家里东西都收拾出来,你的东西我等你开学去捎给你。”
“好。”
那时候我有一种失落感,是没法阻挡的失落感。好像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做一切事,公寓是我租的,到最后要搬走了,也是我找搬家公司去搬的。就好像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一样。想着想着,我居然笑了出来,可能实在是太好笑了。这种一个人去这里去那里的场景,太好笑了。
我就像只快被海水淹死的蚂蚱。
但我深知我是看不到大海的。
我怎么会看到海呢,我只能在枯黄色的草丛里游泳,等到哪一天,能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过来,把我带回家,关进笼子里,挂在墙上。
或许只有那样才会有归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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