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后,我带着无比悲痛,难过,自责,悔恨,不思饮食,夜不能寐,精神萎靡,对生活失去信心,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每天神情呆滞,精神恍惚,身体如灌铅了一般沉重困倦,如行尸走肉般熬过了人生最晦暗的日子。这样的状态大概维持了两三个月,每天,在路上、在家里,只要想起爸爸,就会潸然泪下,想起生活中的一幕幕场景,有许多话还没来得及向您诉说,很多事情还没有和您一起完成,就这样,匆匆而去,没有留下一句话……
在威海通往烟台的大巴车上,我想到了带您们到海边的心愿,却在没机会如愿。想到了,每年今日,不管在哪里,总会推掉一切事情,赶回家给您过生日,想到这里,又泪如雨下。
(一)童年里的父爱
思绪被拉到了童年,童年记忆中,父亲像高山,那么高大,家里里里外外都是爸爸张罗。
爸爸像一个陀螺,每天不停在忙碌。半夜醒来,打糠机轰隆隆的声音远远传来,我知道爸爸还在忙碌,却帮不了您任何忙,早上,看见机房堆得像山一样的稻草变成了一口袋一口袋的糠,有时候还秤好了斤两,标记好谁家的,计算好价格,交代给妈妈或我和妹妹,因为,白天的爸爸更忙,地里的黄瓜已经长的那么粗壮,豇豆已经老了,水稻缺水了,他可能眯瞪了两三个小时,又赶在天亮之前,把地里的庄稼安顿好,去镇上卖菜了,早饭的时间,爸爸回家了,买回来我们爱吃的炕炕馍,炸油酥饼,那时候,就觉得幸福无比。
最喜欢爸爸带着我们去赶集,在那个年代,爸爸的28加重自行车是那么拉风,一个自行车比汽车还厉害,前面坐着妹妹,后面坐着妈妈,抱着弟弟,后面,爸爸加了可以站的架子,我站在后面,一个自行车,载着一家五口,总会引来别人的羡慕,那时候,爸爸总是那么厉害!
每年,我的生日前后是家里最忙的,那时候,麦子收割,家家都要靠我家的两台脱粒机脱粒。爸爸管一台,妈妈管一台。我和妹妹,总是手拉手到外婆家,一人一个门墩,邻居们都叫我俩“门墩客”。但是,我生日这天,爸爸妈妈从来没忘过,总会煮个鸡蛋给我。后来,上了大学,工作了,成家了,每年生日,都会接到他们的电话,叮嘱我给自己庆祝一下。每年,爸爸的生日在暑假,我们都会赶回家里,一起为他庆祝,爸爸很高兴,早早买了我们爱吃的,我们回家,他依然忙碌着,都没时间和我们坐着喝喝茶,聊聊天。有时候在想,我们回去了,似乎帮不上什么忙,还让他变得更忙了,有时候,都不忍心给他添麻烦,可他,依然很盼着我们回家。
这几年都在西安过年,去年春节,他让我们都回家过年我们答应了,爸爸很高兴,提前半个月开始准备年货。从大河山里买的牛肉和农家猪肉,自己酿了稠酒,非常好喝。
暑假里,我和妹妹都抢着给您洗衣服,买东西,因为每次都有意外的惊喜,衣服角总会有大把零钱,大票子上交,剩余的零钱都是我们的。那时候,糖果是五分钱,两三岁的妹妹拿着一元钱去买糖,人家不卖给她,说钱太大,找不开,从此,她就只要分分钱或毛毛钱在她的认知里,一元钱以上买不到零食。
昨天给一个朋友艾灸,她提到她的性格中缺少自信,不合群,询问了她的童年经历,因为母亲的严苛,永远不满意,打骂教育,导致这样的性格,现在的独立自强源于想摆脱原生家庭的影响。突然,觉得自己好幸运,虽然家里不是富甲一方,但也衣食无忧,虽然,爸爸妈妈不能时刻陪伴,但是,在很多人的爱中滋养,浸润的童年是幸福的。
小时候,最喜欢停电,别人可能无法理解,而那时我和妹妹的小确幸。只要有电爸爸妈妈就一直停不下来,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家里总是熙熙攘攘,门庭若市。天还没亮,就有人敲门,打米的、打面的、打糠的、压面的,排着队,等在前门和后院,我和妹妹还不会走路,被放在两个藤椅上,哭了,这个大婶抱抱,那个姐姐哄哄,从小和各种年龄各种职业的人打交道,所以,护士这个职业的十几年间,再挑剔、再难说话的病人都能轻松搞定。
这样的童年经历,让我喜欢停电。一停电,整个村庄就会静下来,全家人终于可以开心的度过愉快的夜晚。烛光下,妈妈教我们唱《南泥湾》,爸爸在厨房给我们烙煎饼,煎饼烙的又薄又圆,我们围着爷爷给我们留下的餐桌,嘻笑着,打闹着,猜着字谜,玩着成语接龙,手影游戏,吃完饭,我俩都想偷懒,不想洗碗,早上起来,我们母女还在睡觉,爸爸已经将厨房里的战场清理完毕,电又来了,他又开始忙碌的一天。
整理家里的东西,触景生情。家里的后院是爸爸妈妈在90年代亲手盖的,沙子是在对面的河里淘的,砖是爸爸买了一个造砖机自己制的,墙是爸爸自己刷的,前面的房子是2006年盖的,盖的时候,没有舍得拆掉后面的房子,但是水路、电路全是爸爸自己做的,尽管有很多不完美,妈妈经常唠叨,可是,爸爸从没有生气过。那一台废旧的收音机和电视机,在80年代,儿时的回忆中,是通往外界的眼睛和耳朵。暑假的下午,周围的小伙伴都端着小板凳来我家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最不愿到后院的机房,看见那些机器,就会莫名的难过。那些机器都是爸爸的命根子。爸爸妈妈以前都是学校的老师,从生产队承办到户,生产队靠挣工分生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聪明又勤劳的父母,一下子找到了致富的方法,在河里淘过金,挖到了人生第一桶金,爸爸购买了生产队的机器,成为个体经济的代表,并在几年里成为全村第一个万元户。在部队里学到的电工知识和对机器的了解,以及肯钻研,不服输的精神,让爸爸如鱼得水。那些机器很听爸爸的话,哪里坏了,爸爸在那里捣鼓半天就好了。如今,这些机器再也不会发出声响了,静静地守在家里,替爸爸看着家。曾经的繁华落尽,只有凄凉!
轩轩小时候把家里开不了机的电脑捣鼓好了,激动的说:“我像外爷一样厉害,什么都可以修好了!”在轩轩眼里,没有能难倒外爷的事情!外爷给他讲过以前走路来西安的故事,有一次,轩轩和我们吵架了,竟然嘟囔着:“我要离开你们,自己翻秦岭,走路回安康找外爷去!”“你做不到,会迷路,被狼吃掉!”“我不会的,遇到狼,我就把他打死!”好有豪气的轩轩,在他眼里,外爷就是英雄!
爸爸的衣柜里,那一身绿色的军装,依然崭新,但我没见他穿过,退伍证上那张军装照英姿飒爽,爸爸说他在北京当兵,当时照了很多照片,都在1983年涨水的时候冲走了,一张不剩。2013年,我带着爸爸、妈妈和2岁的轩轩去了北京,圆了爸爸的梦。我知道,那里有他的青春,有他的梦想。当年,站过岗,挖过的防空洞,都在他的梦里。
那件洁白的真丝衬衣,是90年代最流行的款式,现在,已经没人穿了。大舅是镇上有名的裁缝,每年,有流行的布料,爸爸妈妈都会给自己做一身,可是,却很少上身,仅仅在亲戚办酒席的时候穿上,回到家,就洗了,收起来,爸说这衣服太娇贵,不适合干活穿。
黑色的羊毛大衣,是和妈妈结婚那年买的,也仅在90年代过年时穿过,如今,样式已经老旧,却依然崭新。每年的阴历六月初六,妈妈会把陪嫁时的箱子打开,晒晒她的宝贝,里面都是承载着她人生最重要时刻的重要物件,她会拿着每件物件,给我们讲青春的回忆,这件大衣和妈妈的大衣放在最底下。
接着,从我和妹妹开始工作以来,每年生日、过年给爸爸买的衣服,冬冬夏夏、里里外外,那么多,却都是崭新,不是他不喜欢,而是舍不得穿。这一代人可能都这样,年轻时受了太多苦,总把最好的东西留着,仅着旧衣服穿,仅着剩饭吃。无数次让他先穿新的,可是,总也改不掉。
每次,要给他买衣服,他总是说“别乱花钱,我衣服多着呢,都没穿,你们回家就好!”好吃的,都留给妈妈和孩子,他说“你们需要营养,多吃点!”家里地里的活,都留给自己“我年轻力壮,吃不饱,干不乏,你们要吃好,睡好,才能长身体!”
这些衣服,再也见不到它们的主人,只能在爸爸五七的时候,扔进悬崖下,免得妈妈触景生情。
妈妈放不下地里的庄稼,哪里也不愿意长待,在我家待了一个月,就闹着要回去掰玉米。楼顶的葡萄,在爸爸离开时,才开花,结的非常繁,没人给它疏果,也没人给它施肥,自生自灭。爸爸百天的时候,我们都回家了,葡萄结的密密麻麻,有的干掉了,有的被小鸟啄掉了,地上落了一层。吃到嘴里,想到爸爸。这棵葡萄树是十几年前一位朋友送的,被爸爸栽在院墙后面,没有阳光,刚开始几年都没有结果,后来爬到了二楼顶,爸爸搭了葡萄架,慢慢结了葡萄,葡萄颗粒饱满,很大,没有激素,没有化肥,纯天然的味道,酸中带着甜。地里的韭菜、葱、玉米、花生,黄瓜、豇豆、辣椒、四季豆、茄子、西红柿,爸爸走之前的那个周末才回来种下的,经历三个周,已经长得欣欣向荣。本来那周回家该插棍子了,却再也没回家。他去世前一天晚上,在二楼楼顶放了一年的豇豆棍自己掉了下来,妈妈说一定是爸爸回来帮她取下来了,因为无法解释,外面的还在,里面的下来了,而且,如果没有放稳的话,一年都没掉下来,偏偏在他走之前,掉下来。女人的第六感很奇怪,爸爸去世前三天的中午,我在洗碗,一个碗突然成了两半,上网一查,家里有老人去世吓死我了,可是,没有想到会是爸爸,他的身体是那么好!出事当天早上,我收拾碗碟,五个碟子拿在手上,打碎了四个,只剩一个还在手里,心里觉得蹊跷但是,还是没有想到是爸爸因为,前一天晚上还接到爸爸的电话问我公公的身体情况。聊了很久,让我们五一都回家玩,不要再外出了,我说五一带他去做个全面体检,他欣然同意,我还很意外,以前体检出来血压高,他从来不承认有高血压,也拒绝进医院。唯一的一次在医院就诊是因为膝盖肿痛,一走路就嘣蹦作响,不能上楼梯。做了B超,有关节积液,找专家看了,让做核磁共振,排到一周后,我找了熟人,第二天中午,朋友帮忙加班做了,结果出来,再去找专家看,专家说严重的话要做膝关节置换,现在的情况还可以,口服药物看看,有效就行,不行就只有置换了。买了药,吃了一个月,并不见效,爸爸再也不愿来大医院,说大医院不等到人快不行,就不会收,收了,就是手术。一颗药也没吃,就花了几千块。他坚持在老家,找五大神看,不知道用了什么药,竟然好了,再也没听他说疼过。
这些旧物,这些往事,历历在目。想起这些,情不自禁的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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