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小姨这些日子回国小住,上周末特意回趟外婆家见了一面。
外公头发已经是全白的,连颧骨都不似从前高耸,感觉岁月在一个老人身上抠抠凿凿,把血肉并精神一圈圈的剃下去。听我妈说,某一年挖笋,外公还一个人挑几十斤担子回来,但再后来的一年就不行了,要叫二舅舅去帮忙。一个人的衰老从来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而是突然某一个季节里,某一天醒来,腰背酸疼,步履蹒跚,连风也吹不得了。
雨水、风霜、路途、乃至天地万物忽然变得格外严厉,格外考验人,以致你很难从同样的事物里发现从前的美。
我的小姨也放松了对生活的警惕,头上有了扎眼的白发,不再精细打扮,像是一切都随着岁月宽松起来,在一堆乡镇妇女中也显不出超群的姿态来了。我印象里她最惊艳的样子,是她在国外拍的一张照片,穿着一身粉紫色的短裙,身材纤细,双腿笔直,做了一个禁声的俏皮姿势。反正在当时我看来,明星也不过如此。
我的孩童时期就牢牢框在方圆几公里的小镇上,闭塞又幼稚,到什么程度呢?比如我和表妹说以后要去美国,表妹就会接着说那她以后要去外国。我们不知道世界上有几个国家,不知道北京上海新加坡离我们有多远。生活狭小的就是家门口的一条街、几处田野,又大到坐在夏季夜风里的板凳上,装作那是火车飞机,可以随时去地球上任意一个地方。所有遥远的地方、人、事都抽象的像几片天空上漂浮的云,没有什么形状,就是嘴里随便蹦出的几个字,或者再添上一点想象。
很长时间里小姨就象征了外面的世界。她总是从南平回来,大多数都是要庆祝的节日,外公生日她拎着从南平买的鲜奶蛋糕,比小镇上植脂奶油吃起来细腻柔软。我一年级时,小姨就去了国外,我妈带着我去厦门送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海和飞机。她时常寄信和照片回来,插满了好几本相册,反复翻看信件和相册成为我的兴趣。照片上的阳光、沙滩、游乐场和怪异的热带植物构成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小镇的精彩生活。她一两年回来一次,带着一些礼物和零食,我们都特别珍惜。有一支郑重装在盒子里的笔,因为无法更换笔芯,所以我只写过一次。
她的婚姻也不同。先是她寄来的照片里夹了两张陌生男人的照片。她回外婆家住时,会收到夹杂着英文的长信,是小姨夫写给她的。这算是我童年目睹的少数几桩自由恋爱。后来小姨夫到家里来,一股书呆子气,不会吸螺蛳吃,即使在家也衬衫套着鸡心领毛衣,我小姨剥板栗时,他一边呆呆看着,一边笨拙的模仿,还说:“秀梅,你看,你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他的行为举止完全不同于小镇上其他的男人,礼貌又笨拙,处处透着对小姨的绝对尊重、好奇和迷恋。
我小时候对小姨很好奇,不仅仅因为很少见到她以及她所代表的外面世界,也因为她是家中长辈里最靠近我们的人,不完全具备了长辈的威严,比如我表哥还大着胆子不停叫她的外号,虽然最终也呗揍了一顿,但是比起给外公外婆这种重量级的起外号,那还是小儿科了。她还保存着少女的鲜活和灵气,像是我望向成年世界的通道。起初你是一个懵懂贪吃贪玩的女孩,逐渐会成为一个像小姨一样独立又精致的人,再后来才是像自己母亲一样唠叨的、万事操心的人,你模糊感受到成长的轨迹,你隐约觉得中间那一段最骄傲最自由最美丽,且期待比长辈们做的更好。
我心里的妙龄女郎走到时间的门里,漂洋过海,结婚生子,侥幸在疾病里逃生,又找到另一扇门回到我面前来。衣着松垮,心平气和,与我说佛法。
她说,做人多是苦的,比如亲人团聚,转瞬天涯,夫妻一世,未必恩爱,为人父母,终日忧虑,其中有快乐那一部分,但终归是很短暂的。但生而为人,又必须要尽到为人子女、妻子、父母的责任,这也是修行的一种,叫做“入世间法”。后来开悟了,有所皈依,脱离了这些苦楚,寻求往生极乐,这叫做“出世间法”。
她说,如果悟的早,就不会成家了。她初生表弟的那些年,与姨夫异国分隔,而后的十多年不知她似乎也未必如当初甜蜜如意,像她说的,快乐是很短暂的。但在她依然做一个细致温和的母亲,每日通过微信和两个表弟聊天,关心这短短几日母亲不在身边的生活。如她说的,要做好世间人,也是一种修行。
我想到关于故乡的说法,故乡从来不是一个地理上的意义,很难从距离上靠近它,它是你五岁时双眼明亮所观察到的一只飞鸟,七岁时挽起裤脚趟过的一条河流,十一岁时踩着单车飞驰而过烟尘滚滚的马路……有太多时间、人情、故事的因素糅杂其中,而非回到某个地理上的位置,这个位置和周遭环境只是提醒你当初与今日的相同与不同。而许久未见的血脉亲人也是如此,每一桩她所遭遇的事情不断影响她人生的轨迹,岁月令她容颜老去,但心境上却愈发平和,言语里既隐约流露对尘世的失望,有处处透着对所信仰的极乐世界的坚定向往。生命里总会有起落得失,一条溪流变得像江河一样宽广浩荡,就势必失去隽秀灵动。
回头想想,这是我高中以后第一次见到小姨。尽管她每年总回来小住一阵,但我总有出差、身体抱恙、她去寺庙清修等种种因由未见上面,不得不说自己的确不够珍惜缘分。而此番见面须记得“入世间法”的教导,在修行中学到智慧,也是上天安排给我的亲缘和点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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