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我和弟弟照例去苏小刚家玩。
我们俩是苏小刚的跟屁虫,暑假的大多数时间都跟着他混。准确地说,我才是那条跟屁虫,弟弟只是粘着我的鼻涕虫,甩都甩不掉。苏小刚大概也把我当鼻涕虫,他总是瞧不起女孩子,在七岭镇的街上成天带着个丫头转悠太没面子,所以他并不讨厌我带着弟弟一起玩儿,虽然弟弟还小,有时候会被吓得尿裤子。
苏小刚家在前面一排,他家的后窗对着我家院子,中间隔了条排水沟。夜里乘凉时常能听见苏小刚妈妈对这哥俩吼,吼得气急败坏,接下来还会有巴掌和屁股迅速接触的声音。只要苏小刚和他哥苏小亮偷偷去礼棠湖游了泳,晚上准保能听到他妈的吼。昨晚就是这样,他妈不光吼还哭了很久,好像还打破了东西,难道这哥俩和他妈对打起来了?
苏小刚正被泡饭热得一脸汗。我妈刚买了一群黄澄澄的小鸭子,我们昨天说好了去挖蚯蚓给小鸭子吃。很奇怪,苏小刚的爸也在。
苏叔是货车司机,常年在外跑运输,回家也是喝酒睡大觉。我很少看到他,平时苏小刚哥俩都是苏家阿姨管。
苏叔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一口一口猛吸着烟。铁青色的脸上几道明显的血痕,颈脖子和胳膊上也有,原来昨晚苏小刚他妈是和他爸打架。
苏小刚冲我使个眼色,三两口扒完饭就一起往外跑。他说昨晚他妈和他爸吵了一晚上,早晨收拾东西回东乡外婆家去了。
“我妈昨晚可凶了,又抓又咬,还拿大剪刀乱扎,那样子非捅死我爸不可。”
“为什么呀?你爸做了啥坏事,你妈要杀他?杀人会枪毙的,那你和苏小亮就成孤儿了。”
我很为苏小刚兄弟俩的命运忧心。杀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听我爸说他们单位两个建筑小工打架,一个把另一个的太阳穴戳出了血洞,凶手就被枪毙了。
“我妈说要把我爸和那个狐狸精都剪碎了。”苏小刚看起来并不怎么担心。我知道狐狸精就是坏女人,可苏小刚他爸和狐狸精干的坏事能有多坏,我们还是不太明白。
苏家阿姨拿剪刀的样子我见过。她有一把黑黢黢的大剪刀,用来剪黄鳝、剪带鱼、剪鸡鸭肠子。她总是穿一件又大又肥的塑料围裙,头发在脑后胡乱扎成一个小揪揪,脸色黯淡,低头摆弄那些又腥又臭血呼呼的东西。
我妈说苏家阿姨年轻时候挺好看的,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她总不好好梳头,不像隔壁小娟的妈妈那样有好几件花连衣裙,抹香香的雪花膏,还戴金项链。她也没穿过高跟鞋,天天风风火火提个菜篮上下班,怎么会漂亮呢?
苏家阿姨一直没回来,苏小刚的奶奶从乡下过来,为他们兄弟俩烧饭。没人管的苏小刚见天去礼棠湖游泳,晒得像个黑猴。我妈叮嘱我和弟弟好多回,一定不能跟他下水玩,那湖里有水鬼,每年都要抓走几个小孩。我最怕鬼了,才不敢跟他去野。
快开学了,有一天晚饭时我妈对我爸说:“你知道吗?刘莉和老苏还是离了!”
“真的呀?终于还是离了!人家刘莉不容易,这个老苏呀太不自重了!”我爸摇摇头表示惋惜。
刘莉就是苏小刚的妈,我们这片的孩子都叫她苏家阿姨。她管苏小刚哥俩可严了,她说我是乖孩子,学习又好,欢迎我去她家玩儿,最好大家一起写作业。苏小刚不爱念书,可玩起来新点子像炒熟的豆子一个一个往外蹦,绝对是这一片宿舍小孩子的老大,他振臂一呼,拉起十几个人的队伍没问题。
我爱去苏小刚家还有一个原因,他家有咱们这片的第一台电视机。我爸说苏叔跑运输能挣大钱,最让我羡慕的就是买得起电视机。我特别爱看电视,能从开播看到满屏雪花,都舍不得离开去上厕所。《新闻联播》让我知道世界原来有很多国家,有的地方在打仗,有的地方没粮吃小孩都饿死了。外国的地名和人名都很长很奇怪,我现在能说出不少呢。天气预报节目让全国的省会不再陌生,每天我都特别关心北京下不下雨,仿佛自己第二天要出远门去那儿似的。
电视机14吋,熊猫牌,放在苏家卧室的五斗柜上。苏家阿姨坐在床上,一边看一边手里钩一块桌布,我和弟弟一人搬一小板凳,头仰得高高的,旁边写字桌上一架台扇吹出凉爽的风。苏小刚只爱看打仗的片子,这会儿通常在外面玩捉迷藏、抓萤火虫。苏小亮读初中了,和我二姐一个班,他不爱和他妈说话,也不乐意和我们一起玩儿,说我们是小屁孩。于是,在这样的夜晚看起来,我们倒更像苏家阿姨的孩子。某个时刻,我也希望能当她家孩子,虽然苏小刚说他妈妈成天就知道呱呱乱叫,比蛤蟆还吵,可她家有电视,还有玩不厌的康乐棋,足以抵消一切缺点。
这个暑假在播一部巴西的电视连续剧《女奴》,每个礼拜只放一集,我都是在苏小刚家看的。漂亮的伊佐拉,大坏蛋莱昂休,神秘的黑奴制度,磁铁般吸引着不谙世事的十岁的我。
有一个晚上,苏叔也在,和阿姨并排坐在床上,他不停打哈欠,好像不太爱看电视。伊佐拉穿着漂亮的裙子,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她的胸部会有一条深深的线?其实这个问题以前就困扰着我,洗澡时看看自己又瘦又平的前胸,始终想不明白,外国人和我们长得太不一样了。
那天我问了苏家阿姨这个问题。她并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看苏叔,差点睡着的苏叔却大笑起来,笑得我莫名其妙。那集刚演完苏叔就让早点回家睡觉,还把我们送出门。我听见他在里面反锁门的声音,苏小刚还没回家呢,为什么就关门呀?
想到再也见不到苏家阿姨,再也不能随便去她家看电视,再也吃不到她给我的大白兔奶糖和上海点心,我有点难过,都是那个狐狸精害的。
大概过了两年,又到暑假,我已经读完五年级准备升初一。苏小刚下学期念初三,个头蹿得老高,学习还是不好,苏叔在家时没少揍他。
这天我在院子里葡萄架下练字,听见苏家门口有人说话,我赶紧跑到院墙边,贴着砖的空格往他家后门瞧。一个穿旗袍的女人手里提着一大袋东西,背对这边站在门口,大波浪卷的长头发上戴着晶亮的发夹,在穿过树叶缝隙泻漏的阳光照耀下,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我能看到苏小刚的大半个侧脸,他右手被漂亮女人拽着不放,脚一刻不安分地拨弄着地上的石子,一直没抬眼,时不时点点头。
苏小刚提过袋子后,漂亮女人转过身要走。天啦,是苏家阿姨!我差点叫出声来。碎花旗袍,珍珠项链,卷头发高跟鞋,白脸蛋长眉毛红嘴唇,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是苏小刚的妈?这家伙还不得美死?我趿拉着拖鞋就往外窜,直奔苏家。
漂亮的苏家阿姨已经没影儿了,苏小刚把袋子里的东西摊了一竹床,全是好吃的,新运动衫和凉鞋被扔在一边。
“苏小刚,你妈怎么变那么漂亮啊?都和电影明星一样了,还给你买这么多好吃的......”我艳羡无比地嚷嚷着。
“漂亮有什么用?都不像我妈了。唉,管她嘞!”
苏小刚找到一袋大白兔,撕开抓给我一把。这家伙怎么回事啊?要是我妈变这么漂亮我会高兴得疯掉,和她走在马路上该多美气啊。
晚饭时,我说了这个爆炸新闻,爸妈就聊了不少苏家阿姨的事。离婚后不少人给她介绍对象,好几个县委的机关干部呢,听说快结婚了,要嫁给不久前死了老婆的副县长。我惊到忘了扒拉碗里的饭,半天嘴巴都合不拢,原来苏家阿姨要去别人家当妈妈了,怪不得苏小刚不开心。
以后再没见过苏家阿姨。那个暑假我打康乐棋已经可以和苏小刚势均力敌,可他不怎么爱玩了。我家也买了一台14吋的飞跃牌电视机,《女奴》早就演完了,周末全家人都看《射雕英雄传》。
苏小刚读完初中去当兵了,听说是通信兵,专门管接电话的。后来苏小亮没考上大学,进了邮政局工作,曾经追过我二姐,我妈不同意,说他爸妈离婚儿女家庭也容易不稳定。有一年我去买生肖邮票的时候见过苏小亮,他坐在柜台里看书,还是不爱搭理人。
不惑之后的我,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人和事。算起来苏家阿姨该有七十岁了,不知道还穿不穿旗袍,那年八月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是少年的我心中最美好的女性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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