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的列车不知为何在地铁站里停留了许久,车厢的门开着,陆陆续续又有不少人挤上了车。厚厚的阴云在站外盖了一天,而随着车厢里的空间越来越少,列车里的乘客也便愈发感到憋闷。可明明是春雨在恶作剧,却听得车厢里开始有人埋怨起列车此刻的停歇。
随着列车关门的警笛声再次响起,望眼欲穿的乘客们心情不免一阵激动,死死盯住一扇扇车门在自己的鼻尖前关得严丝合缝。不多会儿,列车便加速驶入了前方黑漆漆的隧道,旋即逆着列车行进的方向,车内吹来清新的风。而享受着列车启动后的这份恩赐,似乎就再没有人想起要向春雨讨要些什么了。
在拥挤的车厢一角,童粟只能抵着扶手站在车门边,车门的玻璃上映着她挺拔的身姿与出众的样貌,引得站在她身后的男人们都在不住地偷瞄。镶嵌着一颗硕大珍珠的横夹将深琥珀色的长发齐整地固定在她脑后,两根紫铜色的耳机线也攀上她雪白的耳朵,而映在如镜的玻璃中的她,认真地看着隧道灯一下又一下地点亮嵌满小珍珠的边夹。刘海挑弄着她浓密的睫毛,鼻尖逗引着她流光烁烁的眼神,而羞涩的皓齿也在她上翘的唇与灵巧的舌间捉着迷藏。
此刻的童粟正醉心于自己喜欢的歌曲,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跟唱。
“好大的雨啊……”列车驶上了地面,童粟看着玻璃上愈来愈密集的雨滴,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列车到站了,之前目不转睛盯着童粟看的男人们也多半开始走神。此时,他们面前如花似玉的美人暂不及包中皱皱巴巴的雨具。
童粟拉起披在风衣外的卫衣兜帽,绕开在雨幕前踟蹰的人群,冲出了车站无檐的出口。湛蓝色的风衣很快便被雨滴打湿,现出深浅不一的斑驳。余光里,刘海也逃出了兜帽,在微风中自由地飘逸,正如雨中倔强潇洒又满心欢畅的童粟。然而,童粟明白,不计后果地贸然闯入骤雨的代价。
“我回来了。”童粟放下兜帽,俯身脱下高跟鞋。
“姐!你可回来了。”童粟的弟弟第一个抵达玄关。
“你回来啦?”
“姐姐,你这是忘带伞了吗?”弟弟的妻子挽住了他的胳臂。
“是啊,都湿透了。”童粟将鞋尖对齐,放在墙角,“你们都来啦?”
童梧也闻声走到玄关处:“今天来的可不止他们……”
“想我吗?童粟。”一位穿着灰黑色外衣的中年妇人出现在屋内众人的身后。
“秦姨!?”
“秦姐也刚到不久。”童梧的妻子也跟了出来。
“别给捂出病了……”秦秋君穿过众人,径直走到童粟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双肩:“还记得‘秦姨牌姜汤’的味道吗?”
“啊!就那超辣的姜茶啊!”弟弟脱口而出。
“记不得了……”童粟褪下湿透的风衣,窃窃地扭过头,“我记不得了,秦姨。”
秦秋君接过风衣,探头微笑着向玄关处问道:“太太,能否借用一下家里的厨房?”
“当然!秦姐,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可是,妈妈,饭店都已经订好了……”
“是啊!妈,时间也差不多了。”弟弟伸手朝童粟挥了挥,“你们也别姜不姜茶了,一起去吧!”
“真不用麻烦了。我一会儿回去吃。”
童梧也再次向秦秋君发出邀请:“秦姐,就一块儿去吧。”
“伯伯,你们去吧。我吃过了。”童粟换上了拖鞋。
童梧愣了愣,随后问道:“和他一起吃的?”
“嗯。”
“你怎么还去找他?!”
“我现在就去给你做姜汤。”秦秋君将童粟的风衣挂到玄关的衣钩上。
“那就让童粟陪你吧。”童梧看着正一前一后朝客厅走去的二人,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后走到衣钩前替妻子取下外套,“我们走。”
“那……那秦姨,我们就先走了哦。”
“姐姐,早点休息。”
“祝你们都好胃口。”童粟将房门钥匙放进玄关柜上的铜盘里,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客厅。
她用力从岩板餐桌下拉出一张实木的总统椅,紧接着一下子瘫坐了下来。
客厅的茶几上,一只欧式的骨瓷茶壶占据着中心位置,盛满单独包装的饼干和零食的瓷盘将其团团围住,五只形色各异的茶杯散落在四周的角落里。两只涂釉的粗陶马克杯是童粟和弟弟自小就一直在用的;两只与茶壶配套的骨瓷杯是童梧夫妇日常所使用的;而一只车花工艺的玻璃杯则已经在客厅的餐边柜深处放了很久,久到童粟都快要忘记上一次见到它是在何时。
秦秋君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一会儿等水放好,去泡个澡。”
童粟强撑起瘫软的身体:“我去冲把澡就可以了。”
“这怎么能一样?!”秦秋君又拍了拍童粟的肩膀,绕过餐桌朝厨房走去。
“谢谢,秦姨……”童粟又靠回椅背。
“童粟……”秦秋君从架子上取下案板,打开水龙头冲洗,“我听你还在喊他‘伯伯’?”
“嗯。”
“其实……你伯伯……”秦秋君从冰箱里挑出一颗老姜,“他是希望你把他当做自己的父亲的。”
“你也知道,他是我的伯伯,这是事实啊。”
“是啊……”秦秋君熟练地将手中的老姜切成薄片,“这的确不容易做到啊……”
“我自己有爸爸。”
“还是位相当称职的爸爸,对吧?”秦秋君用手将刀上的姜片刮进小奶锅。
“只有做到那样的才能算是‘爸爸’吧。”
“那如果现在有另一个人也同样做到了……”秦秋君将锅端上灶台,打开火,“你会认他做‘爸爸’么?”
童粟不想回答。而正在此时,浴室里传来了水已放好的提示音。
“去吧……”秦秋君扭头冲童粟微笑,“把头也洗一洗,别嫌麻烦。”
脱去身上从外到内早已捂得温热的脏衣,仿佛脱去了一身的病痛和烦恼。然而,“可以那么快就洗盆浴吗?”这种问题却如病愈后的后遗症般,时刻浮现童粟的脑海。童粟裸身站在逐渐变得模糊的镜前,看着较之平时更显苍白的身体,静静地回忆着儿时站在镜前的场景。
那时的自己,与其说是喜欢洗澡,不如说是在享受洗澡所带来的一丝不挂的感觉。光着身体在浴室载歌载舞的自己无忧亦无虑,不要说是被水淋湿,即使脚底一滑,一头栽进浴缸的水中,也久久不愿爬起。在水下转个身,就那样静静地抬头张望如同悬在空中的玩具漂过自己的头顶。而每次洗完澡,手中又总少不了好吃的。当然,还有父亲那被淹没在电吹风噪声里的唠叨。
童粟缓缓地抬起手,略有迟疑却依旧坚定地取下了发夹。被雨沾湿的长发瞬间如同万千回忆,此刻都从童粟看不见的地方瞬间披散下来,遮掩住她如雪的胴体。童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碰镜中的自己,却在指尖汇出一滴晶莹泪珠,划过自己无瑕的脸庞,滴落在胸前的发梢上,一阵温热。
“温度怎么样?”秦秋君在浴室外问道。
“温度刚好。”
“口袋里的手机和耳机替你放房间?”
“好的,麻烦你了。”
躺在浴缸里的童粟脑后枕着毛巾,闭起双眼的她脸上微微泛起红光。也许,此时的盆浴对童粟而言是种禁忌,但她已经做好了笑着面对最坏结局的打算。慢慢地,脑海中似乎有一段旋律逐渐浮现,童粟跟着它轻轻地哼唱起来。这正是那首她喜欢的歌曲。这首歌的编曲整体十分明快,但歌词却讲述着一个悲伤的故事。当年,就和很多乐评人的看法相似,初听此曲的童粟也觉得二者的反差只不过是一种略显狡猾的哗众取宠。可如今,当被温暖的液体包围着的赤裸的自己哼起这首歌时,却哼出了深藏歌曲之中多年的弦外之音。
“衣服替你放在柜子上了。”门外的秦秋君说道。
“好的,秦姨。”
“多泡一会儿,不急。秦姨等你。”
“秦姨……”童粟定了定神,扭头向门外的秦秋君说道,“谢谢。”
门外的秦秋君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她在原地停留了一小会儿就又离开了。
秦秋君回到厨房,光有姜汤还不够,她打算为童粟再做点别的。
倘若说烹饪是一门需要创造力的艺术,那么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发迟钝的秦秋君就已到了不再会有新作问世的年纪。更何况,童梧家的厨房,较之秦秋君离开时,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
秦秋君打开压力锅,看到里面刚好有一人份的剩饭后,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人们常说,人唯有勇敢才能与好运撞个满怀。然而,在秦秋君看来,“运气”本就是勇敢的人创造出来的东西,根本没有“撞上”一说,否则,像自己这种极其平凡的人,再怎样也不会与勇敢者遗落的好运相遇。这与烹饪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无数名菜的原材料其实都普通无比,而令其家喻户晓的原因,正是对于一切先入为主的不拘泥。
冰箱里的食材十分丰富,多半就和先前童梧妻子拿出的茶点一样,包装上写满了秦秋君不认识的外文。秦秋君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就更别说味道和口感了。秦秋君皱了皱眉,她本不是个爱冒险的人。她站在打开的冰箱前许久,仅从冰箱门上取下两颗鸡蛋和一袋佐餐的酸豆角,又在冰箱发出关门提示音前,抢出一罐油浸的金枪鱼。
过了没多久,童粟就泡完了澡。她一边用干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再次来到餐桌旁,坐在了秦秋君的对面。
“做什么了呀,秦姨?好香啊!”
“就做了个炒饭。”秦秋君放下手中的书,她摘下眼镜起身朝厨房走去。
“是替我做的吗?”童粟歪着头,认真仔细地反复揉搓着垂顺的长发。
“没有!”秦秋君揭开锅盖,从碗柜里取出一个瓷碗,盛起了炒饭:“我做着玩的。”
“嘿嘿!”童粟扭头望着秦秋君,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瞎说。”
“你就知道这一定是替你做的?”
“我知道的。”童粟把腿盘到了椅子上。
“姜汤是现在喝,还是一会儿再热?”
“这就喝吧。”
“嗯……”秦秋君端起托盘,朝餐桌走去,“脸色比刚才好多了。”
闻言,童粟伸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脸颊暖暖的。
秦秋君将“套餐”搁在餐边柜上,遂依次将炒饭和姜汤端到童粟面前:“尝尝,看看哪里还需要改进。”
“这世上吃的只分两种……”童粟拿起瓷勺,紧紧盯着眼前的美食:“难吃的和秦姨做的。”
“小马屁精!”秦秋君微笑着走到童粟身后,接过她手上的毛巾翻了个面,“你管你吃,我替你擦。”
“谢谢,秦姨。”童粟舀了满满一勺炒饭塞进嘴里。
“这颜色是自己挑的?”
童粟先是愣了愣,而后明白了秦秋君说的是什么,她咽下嘴里的炒饭回复道:“嗯……你觉得好看吗?”
“在我眼里啊,染头发只分……”
“唭!净学我!”童粟笑着打断了秦秋君的话。
“没办法,我可没你学历高。”
童粟瞥了一眼餐桌另一侧的书:“你还在看书,可比我上进多了。”
“没有……”秦秋君将毛巾换了个手,“这是我刚才从储藏室里拿出来的……”
“这是……”童粟重新坐端,扭头看了一眼秦秋君,“这是爸爸的么……”
秦秋君的手停了下来:“嗯……”
“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以前,我总觉得世上只有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可现在我也会想……”刹那的伤感过后,秦秋君再次卖力地替童粟擦起了头发,“会不会有好人背着骂名的可能……”
童粟听着秦秋君的话,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那本书。有些破旧的黑褐色封面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自己儿时的记忆里,不会错的,那正是父亲的众多藏书之一。可如今串联起的若干记忆却令童粟倍感羞愧。就好像久未谋面的父亲再一次站在自己的面前,而自己只认得他曾穿过的那身过时的褴褛衣衫,却记不起他的温柔与善良,以及他离开自己时的笑容。
此刻,满满的思念已不足以抵消童粟心底对父亲深深的歉意。父亲离开后,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浑浑噩噩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里,出现过好些看似“人生导师”的人,可他们却多是另有所图,更有甚者曾无情地伤害过自己。但是,这一切毕竟都是自己所选择的人生道路,而这样的道路,泉下有知的父亲能否满意呢?又或者,父亲若是还在,那自己会过得比现在更好吗?童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绞尽脑汁所浮现出的并不是答案,却是无尽的懊悔。
“秦姨……我也想知道这本书写的是什么……”
“我也只看了个开头……”
“不!”童粟突然转过身大声说,“我想知道所有那些书里的内容!”
秦秋君先是一惊,片刻后,她放下毛巾,轻柔地抚摸起童粟的额头:“呀!这么看看,这颜色可真适合你啊!”
童粟的眼中满满地噙着泪,她抿起嘴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爸爸也一定是这样觉得。”
就在眼泪即将滴落的瞬间,童粟一下子扑进了秦秋君的怀中。
寂静的子夜时分,童梧夫妇早已经沉沉地睡去,而童粟却穿起睡衣,裹上棉外套,蹑手蹑脚地来到储藏室。
她轻轻地将门打开,随即一步跨了进去反锁上门,点亮角落里的壁灯,踩着折叠梯艰难地掀掉了盖在花梨木书柜上的绸子。
展现在童粟面前的,是难以计数的海量书籍,任凭她取阅。可童粟不想打乱父亲为它们定下的顺序,她由最左下取出第一本,却正是秦秋君今天在读的。
童粟戴上耳机,借着壁灯恰到好处的光亮,认真仔细地阅读了起来。
“……正在收听节目的你,是否已经结束了今日的辛劳?历经这一日辛劳的你,能否将这一日放下呢?又或是对这一日仍有希冀?对这一日仍有不甘?对这一日仍有悔恨?或许,你仍在为了一个完美的句号而奔波?
然而,人生中事事如愿的日子又有多少?难道更多的时候,窗外不是扰梦的凄雨?床头不是迷醉的苦酒?枕边不是浸泪的湿巾?而又是什么支撑你走过这一切的呢?
就我而言,支撑我的自然是我的一票忠实听众,每每收到你们的评论、信函,或是礼物,无不令我重拾迎接新的一天的信心。
这之中,也曾有听众不止一次地给我留言,提醒我‘要时刻传播正能量’!可我想说,正能量的事就交给晨间节目的DJ吧。我的节目,是属于那些已经拼尽全力,却仍无法迎来晴空朗月,无法安然入梦的你们的。
好,那么接下来一曲抒情的Citypop送给你们,聊以慰藉你们今日的努力,愿一曲过后,你们仍能拥抱略有缺憾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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