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运动过后，学校的实验楼终究成了一座烂尾楼

一场运动过后，学校的实验楼终究成了一座烂尾楼

“一场运动过后，终究还是成了一座烂尾楼！”苏瑾指着窗外的那栋只有骨架的建筑对我哀叹道。

见到苏瑾时，她正在教室里批改作业。苏瑾是南天门小学一年级二班的老师，因为是包班，所有的课程都由她来承担，除了每周一节的音乐和体育。

苏瑾告诉我，学校的实验楼已经停工半年了！自打开春新学期以来，学校实验楼就再也没见过施工人员出入，只留下一个老汉日夜看守。

实验楼的开工建造源于一场“县域义务教育均衡县”验收运动，这场运动曾是去年南凉县的工作重点、年度大戏！也是苏瑾来到这个学校不到两年的日子。

而这场运动早在四年前就开始了，教育部根据《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制订了“县域义务教育均衡验收评估”制度，来平衡乡村与城市教育之间的不平衡发展，缩小城乡教育之间的差距，达到教育资源的最优化利用！新任省长向中央签下“投名状”，在自己任期五年内全省全部达标，这一豪言壮语也让平凉省成为全国第一个率先在五年内完成目标的省份！新任省长没能在平凉省履职五年，三年后升任中央副部长，半年后遭组织调查，一年后服刑于秦城监狱！“投名状”并没有随着省长的倒台而成为一纸戏言，对于继任者仍是一份历史的契约！继任者放下狠话：谁干不好谁下台！去省里参加会议的局长同样声色严厉的撂下狠话：谁弄不好谁下台！等狠话传到校长的耳朵里，狠话已经成了“谁搞不好谁下台！”由上的“干”到而下的“搞”，腔调俨然由严肃变味出滑稽，那么这场运动也从一本正经滑向了装腔作势！

为了这次验收过关，学校给每个老师都分配了相应的任务！苏瑾负责心理咨询室的验收准备工作。因为这是五年内最后一次验收，必须合格！必须过关！必须成功！校长连用三个“必须”给老师上紧了发条，利用周日周六加班加点的“搞”工作！单就心理咨询室，苏瑾所要准备的文字档案有：心理咨询室档案材料和制度汇编、学生电话记录、学生案例分析、专家论坛资料汇编、学生心理健康教育教案（三个年级）、心理咨询室学生测量量表、学生心理测试材料汇编、心理咨询室使用记录表等27个档案盒的文字归档制作，并且每份材料都是三个学年度的！好在联校从临县拷贝来电子文档，苏谨“搞”的就是“比着葫芦画瓢”把人名、地名替换成本校的既可。看似简单的工作一干起来才知道是多么的繁琐和无趣，多么的枯燥和乏味！

同样是为了这次验收过关，学校还按照标准分列出各个功能室：档案室、心理咨询室、计算机多媒体教室、图书阅览室等13个功能室。正是因为这些功能室的存在，才有了实验楼的拔地而起！按照设计标准，实验楼与教学楼一样大小：三层楼、东西双位楼梯、使用面积也在1200平方米！这也是这次运动能够给学校带来的看得见的实惠，因为学校规模要达标，联校把其他四周教学点三四年级的学生也拉来入校！南天门小学也是完全小学，学生一下子也多了两百多人，全校学生达到近六百人！以前闲置的教室现在有了学生，连老师的办公室都被分掉成了教室，老师只能在教室办公！好在校长告诉大家，现在是困难时期、特殊时期，等实验楼盖好了，每个老师不仅有独立的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还有教师的多功能休息室！大家在这美好憧憬的光影里活在现实的逼仄空间下。随着验收日期的来临，学校的各项硬件设施也陆续完成，每个教室更换了新的桌椅板凳，都有了多功能教学一体机，还配备了空调，这些对于学校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件欣喜的事情！只不过这些早就应该配备到位的东西，姗姗来迟的背后没人说的明白！苏瑾自己内心嘀咕着。

这次的验收是“抽签”决定，每个市区抽两个县域，每个县域抽两个乡镇，每个乡镇抽两个学校：一个完全小学、一个教学点！全县23个乡镇200多个小学，尽管概率很小，但如果被“翻牌”选中，那就是天大的事――“如果你碰洒了君王手里的那杯酒，丢掉的不止是你的顶戴花翎，还有你的项上人头！”苏瑾莫名的想起了宫廷大戏《梦断紫禁城》里的台词来！听校长说，抽哪所学校谁也不知道，就是来县里验收的专家评委也不清楚，因为结果是由北京当天来抽取的，随后会电话告知评估团负责人要去哪所学校，连路线北京都会给你指定好，可见保密之严、工作之谨是做的相当好的！

一切都在准备着，一切也都在等待着！县里随时关注着来自上面的消息，校长也随时通报着县里的指示和工作！学校各方面都按照验收标准来执行！

10月25日，评估团各专家、委员齐聚北京！“国检组”成立！

10月27日，“国检组”飞临平凉！

这一天，校长一大早就通告了这一消息，让大家以战备状态投入战斗！

10月28日，“国检组”来到南凉！

教育局长突然而至南天门小学，带来了这一消息，并准确告知南天门小学被“翻牌”！教育局长是独身一人到来的，身边没有任何工作人员！县城距南天门50多公里，看来局长是一大早就驱车赶来的。随后而至的是镇政府、联校领导！苏瑾和孩子们一样，好奇地观望着窗外的数十辆大车、小车和从车上下来的行色匆匆的人们，他们各个神色凝重、不拘颜笑。

空气里弥漫着诡异、兴奋而又神秘的气息，苏瑾发现人人满面悲戚却又内心欢喜。不过令苏瑾纳闷和疑惑的是，之前校长说的保密如此之严、工作如此之谨的“翻牌”，结果怎么会提前知道呢？

学校随之召开全体教师的紧急会议，要求全校师生以十二分的精神和状态来迎接检查，二十四小时保持紧急待命状态！会上要求今天上午所有老师代领学生打扫卫生，尽管之前进行了多次打扫！但仍然没有达到“一尘不染”的标准，玻璃上还是有水印和污痕不干净，窗户缝里还是有灰尘不干净，电扇上也有斑点没擦干净，厕所有异味不干净！因为孩子小，所有的不干净都要由苏瑾来完成！把课桌放在讲台上，把凳子放在课桌上，苏瑾再踩在凳子上来擦拭电风扇页片上的黑色斑点，也就是夏天留下的“苍蝇屎”。苏瑾站在上面，孩子们在下面扶着，恰被路过的梁老师看到，随后从自己班里找来几个个子高的男孩子来帮忙，才灭了苏瑾“眉毛上燃起的火”！

中午的休息时间取消，苏瑾在门卫室里面的那间厨房草草吃了饭就被叫去帮忙整理学校固定资产台账的制作。因为离家远，中午苏瑾和另外两个老师都要自己做饭吃。苏瑾本是南国之地秀水人，随老公嫁入南凉芦湾镇，而南天门小学则在南凉之南的古城口乡，两者之间相距50里地。所以苏瑾每次来学校都要穿过大半个县城，每次走在新修的滨河大道时，耳畔总会想起诗人余秀华的那首诗来：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而苏瑾则是穿越大半个县城来教学！

下午更是忙碌，按照验收标准和要求，学校的地面要重新喷刷防滑漆，东面硬化后的操场要铺上塑胶，校园绿化要摆放更多的绿植和花卉。所有的一切都要在明天的太阳升起前完成，也就是在今晚的月光、星光和灯光的照耀下干活。当这一消息从校长的嘴里得到证实时，苏瑾内心那个憋闷的气球扎破后变成了沉重的石块砸在了自己的脚上。苏瑾老公在当地一家企业做技术维修员，因为机器二十四小时日夜运转，老公的工作时间“三班倒”，今晚又是值夜班，闺女谁照顾呢？虽然跟婆婆在一个院里居住，但三岁的闺女一直是黏着她睡的，苏瑾想请假回去，但看到满校园匆忙的每个人，她不知怎样向校长开口。临近放学，苏瑾给婆婆打了电话，好在婆婆满口答应会哄着闺女睡觉，让她放心加班。

经过一天的忙碌，学校容颜大变！

校门口拉起多条横幅，东侧还竖起一面学校实验楼的规划设计效果图。进校门大道的两侧摆满了新鲜绿植：铁树、绿萝等，旗杆下一盆盆各色菊花簇拥环绕：娇艳、明丽。事后苏瑾才得知，这些绿植是从花卉市场花了四千多元租来的。东面操场拉来了塑胶草坪，还搭建起用来遮挡学生的铁皮栅栏。

学校按照师资配备标准从临校抽调的17名教师也全部到位，加上苏瑾原来学校的16名教师，也就达到了合理的师生比。为了达到验收标准中的学校师生规模，联校才把临近四周教学点上的三四年级的学生也拉了过来，全校学生一下子达到585人，但老师却没有多出多少。之前苏瑾学校在编教师12人，人事代理老师1人，代课老师2人。因为教学点大多是代课老师教学，流动性很大。临近开学才来了6位老师，学生却增加了200多人，所以每个老师平均都是20多节课！那天苏瑾和一位老教师掰着手指头算过，如果按照市里的师资配备标准，至少还差10人。

所有人员都知道了今晚加班的消息，学生放学后，苏瑾和其他外校老师一起把桌椅搬出教室，放在了楼前的空地上，因为整个教学楼地面要喷刷红色防滑漆，外墙再喷刷一遍乳白漆。搬完桌椅、橱柜等东西，天色已经黑透，教学楼三层栏杆上安置了一盏LED灯，照亮了整个校园。这时学校从饭店订制的饭菜也送来了，老师们在桌子旁围坐一圈，每人一碗荤菜吃的踏实、满足，也为今夜的忙碌提供了充足的能量。

吃完饭后，从外校借调来的电脑、讲台也已拉来，苏瑾和大家一起搬下来，停放在楼前的空地上。接下来就是学校档案文字材料的整理制作，由外校抽调来的人员专门负责，苏瑾和本校老师只是配合工作、服从安排。苏瑾心理咨询室的档案工作相对简单，不需要苏瑾配合整理归档，所以她又被分配在实验室来填写学生的实验记录。与其他档案资料一样，要把每个班级的每一周的科学实验课造出来，包括科学实验仪器申请表、课堂学生实验记录表、科学实验仪器归还记录表等，要做到逼真、有效，不露一丝破绽。所以需要大量的手工录入填写，由于整栋大楼所有灯光开启，与村里共用的变压器开始“发脾气”了，头顶的灯光时明时暗，晃得苏瑾两眼昏花。苏瑾揉揉额头，随手拿出手机发现好几通未接电话，全部是“哥”打来的，苏瑾一直把自己的老公喊“哥哥”，那是老公追求自己时模仿韩剧里人物要苏瑾叫的，以至于苏瑾手机里老公的手机来电也设置成了“哥哥”。苏瑾暗暗叫苦后忙出去给“哥哥”打过去，老公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加班，答应下了夜班过来接她。虽然校长告诉她，今晚可以去临县的宾馆住宿，到时候找他报销就行，但苏瑾还是放心不下闺女，狠下心决定无论今晚加班到几点都要回去。

十点半时老公过来了，说是公司的车送他来的，这样他才能和自己开那辆小电车一起走。苏瑾每次来往学校，都是开一辆小四轮电动车，这辆电车也是老公作为自己考上老师给予的奖励！对于老公的到来，苏瑾内心一阵感动，觉得老公还是那个当年追求自己的“小哥哥”，耳畔也响起了自己经常哼唱的那首《观音手》来。老师们看到老公到来，除了夸赞老公的帅气和苏瑾的眼光外，还打趣老公说，苏老师今天加班是真的吧，没干别的啊，老公眉宇间投递给苏瑾的是满眼的柔情。

当苏瑾和老公及其他老师一起把教学楼走廊里外彻底打扫一遍后，也就到了夜里的十二点多。经过一番的“梳洗打扮”，被“翻了牌”的学校此时恰如出水华清池的贵妃一般，“肤如凝脂 面如白玉”，唯一等待的就是春风一度的宠幸！为了犒赏大家，学校让饭店给送来了宵夜，但苏瑾没有吃下去的胃口，心里想的是赶快回家看一看闺女有没有哭闹，所以匆匆给校长说了声要回家看孩子便扭身离去，全然没听清校长要她吃完饭再走。苏瑾到家已是夜里两点，为了打消老公的睡意和疲倦，路上苏瑾还唱起了斯琴高丽的《观音手》来，这首歌也是苏瑾上大学第一年元旦晚会上唱的，据老公说正是这首歌才让他把爱情的目光投射和聚集到苏瑾身上。苏瑾还特意把老公的手机来电铃声也设置成《观音手》的歌曲：

你的爱像观音手

搂我入怀很温柔

不知不觉

爱对你无保留

你在前面慢慢走

我就跟在你后头

跟着你走就不再烦忧

不到六点苏瑾又从床上爬起来，还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因为领导要求明天检查时老师要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给专家评委留个好印象。，男老师头发长的理一理，女老师可以化一下淡妆，衣服穿的好看点。苏瑾特意把盘起的头发扎成了马尾，还在上面插别了一个湖水蓝蝴蝶结，清爽、圆润的脸蛋上更增添一丝俊俏。

苏瑾还没到学校，就远远看到校门口两侧停满了各色小车，从未见过的洒水车也在校门前的东西、南北两条路上喷洒、清洗着道路，难怪自己来的路上看到出入临县的省道也实行了交通管制呢？苏瑾看着眼前的情景轻轻吐一口气。根据学校安排，上午还要把卫生再打扫一遍，找出死角不放过一蛛丝一马迹，同时学校也雇佣了本村里的60多人负责校外的卫生清理，要把校外的一砖一瓦、一纸一屑像篦子梳洗头发上的虱子一样都清扫出去。大家都很卖力的干着自己手里的活儿，不同的是校外那些人搞完后可以领取一百元的劳动报酬，而苏瑾她们也什么也没有，因为那是自己的义务和份内的工作。

放学后再次召开全体教师会议，除了强调工作纪律和规矩外，还把每个人的“站位”、领导的“走位”都做了部署和说明。同时宣布，由于时间紧、任务重，大家都不要吃午饭了，等检查过去后再吃饭，因为“国检组”已经在路上了，让大家抓紧行动起来到自己的“岗位”去值班。苏瑾听后心里忍不住咒骂起来，因为胃里早饭已经消耗殆尽了，早饭只吃了一个鸡蛋喝了一杯豆浆就急匆匆赶来。众人听后面面相觑，投射过来的是无奈和愤恨的眼神，苏瑾除了内心骂娘外也毫无办法，只能拿水充饥。

根据新的课程表，下午第一节课苏瑾要到五一班上心理健康教育课，尽管苏瑾从来没有上过这样的课，但仍要硬着头皮给学生来讲。好在以前教过孩子们英语课，从他们眼神里能够看出孩子们仍很喜欢她。

14：00，苏瑾被通知“国检组”已经到达古城口乡，要苏瑾按时上课。

14:20，苏瑾被通知“国检组”已经进校。此时苏瑾正给孩子们讲一个心理小故事，并没有听清楚那人说的话。几分钟后，教室门口出现了人影，但苏瑾还是无视这些人的存在继续讲课。孩子们比平时坐的更端正，身子直立两肩陡起，双手对齐平放在桌子上，一台摄影机在苏瑾身前晃来推去。几分钟后，门口的人影消失，苏瑾只听到一个音似秀水的声音说道：“蛮辛苦，蛮辛苦！”因为只有她们那里的人把“ku”说成“fu”，所以“辛苦”常被听成“幸福”，随之一个声音响起：“很幸福，很幸福！”苏瑾听后眼里莫名涌出泪水，不知是“辛苦”的泪水还是“幸福”的泪水。

14:50，随着“国检组”的车子驶离学校，这场运动的帷幕也被随之拉起。

15:00,从外校抽调来的老师开始撤离，随之借调来的电脑、讲台也随之拉走。

16：00，绿植被装车运回，只剩下旗杆下的菊花在秋风中摇曳。

两天后，南凉县电视台播放了“国检组”来我县调研“县域义务教育均衡县验收”的新闻，视频中也出现了苏瑾一闪而过的身影。

一周后，平凉省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全省“县域义务教育均衡县”验收过关，成为全国第一个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省份。

帷幕落下，隆冬来临，实验楼的施工随之停止，与“实验楼”一起成为“烂尾”的还有学校的水冲厕所。学校的旱地厕所在一次“省检组”的自查自纠巡视时，被要求24小时内必须推掉。一声令下，厕所在推土机的强力下轰然倒塌。没了旱厕，水厕在建。没办法，学校又在教学楼后面挖出一条长沟，长沟四周栽培了歪歪斜斜的石棉瓦，由于土坡高低不平，石棉瓦也参差不齐，上面用遮阳网来覆盖。土沟上面放置了窄小的水泥石板，老师、学生就是站在这上面来解决问题的。这些是苏瑾告诉我后自己忍不住亲自去看的，但还是被眼前的简陋与粗鄙惊呆了。水厕是与实验楼一道停工的，至于为何停工苏瑾是不知道的，更是说不清楚的，因为整个南凉县的施工建设都停了。但苏瑾还是盼着实验楼早日开工，因为只有实验楼盖好了，才能结束苏瑾和其他老师没有办公室的苦难时月。

一场运动如同情人间的一场约会，彼此的欢好恩爱后，留下的只是一片狼藉，无论是餐桌上的盛宴还是秀床上的风月。

临别苏瑾，她要我在本子上给她和孩子们写一句话：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