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叔（上）
六月天儿，正午时候的日头正毒着，小院里的青石地上端端正正跪着个人。
汗珠子一路从额头滚下来，后背上紫红的檩子肿的足有一指高，汗水流出来蛰的他一阵阵哆嗦，但就是死死咬紧了牙，一声儿不出。
“你今儿就是跪死在这儿，这事儿也不成！”
堂屋里又是清脆一声，谭岩算着那套祖上传下来的青花茶具，这是最后一个。
院子又安静了下来，连昨儿吵死人的那只知了都不叫了。
谭岩垂下眼皮，知了破土而出之后只能活七天，若是在土里，说不定能活几十年，可那日子，知了一定是不想过的。
深吸一口气，他重新抬起眼皮，跪他不怕，打小学戏比这遭罪的时候多了去。屋子里人生气，他也不怕，既然今儿把话说明了，他就不在乎堂屋里的人是不是会同意。
他跪是不想再撒谎了，今天跟老家把话说开，以后自己再也不会掖着藏着。大不了就从家里滚出去，家谱上把他名字抹了也没什么，这事儿起根儿上，他就没错！
小院的门被人叩响，堂屋里人不知道听没听见，反正没搭理。谭岩跪着，也没起身。
叩门声停了，随后，就是吱呀一声。有人推开院门走进来，来到他身边，脚步很轻，但听得谭岩心里一颤。
他没抬头，只看见月白色绸裤和绣着云纹的皂色缎子便鞋。原本硬气的他吸吸鼻子，不知怎么就委屈起来。
“你……”一清早到现在没说话没喝水，他一张嘴嗓音有些发哑。
身边那人轻笑了一声，伸出食指点在他嘴唇上，随后悉悉索索的似乎是从口袋里在翻找什么。
一块儿梅子糖被塞进谭岩嘴里，酸酸甜甜的，还带着点儿薄荷的清凉。
谭岩老老实实的含着糖，嗓子舒服了不少。
那人挨着他跪下，俩人肩膀挨着肩膀，大腿贴着大腿。
谭岩抬眼扫了一眼堂屋，往儿边上挪了挪。老爷子今早刚吃了救心丸，他不想再给气犯病了。
偏他身边那个不是老实的，他躲，那人就往上贴，还去勾他手指头。
堂屋里又是一声脆响，谭岩皱眉，青花茶具都砸了，这次摔得是啥？
他还来不及细想，堂屋门上挂的细竹帘子掀起，一个紫砂壶从屋里砸出来，目标就是他身边儿跪着那人。
“哎！”谭岩伸手要去拦，可他身边人早就算到会有这出儿，刚还勾着的手用力一按，自己硬生生的受了。
“我说师兄。”被茶壶砸个正着的青璃一张嘴就是气死人的声调。他额头上的血混着茶水往下淌，碎茶叶粘在三七分的头发上，可丝毫不损他那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
“我今儿跪也跪了，您还想怎么着？”
堂屋里的人再好的涵养也绷不住了，谭家现任家主谭肃从屋子里窜出来，指着青璃就骂。
“少他妈叫我师兄，我他妈没你这个师弟。”
“嗯，也对。”青璃索性站起来了，他歪着头看谭肃，上下打量了几眼，然后嘴角勾了勾，“我师父辈分儿高，认真论，你叫我师叔也是应当的。”
所谓气死人不偿命，就是青璃这种。
谭岩闭了闭眼睛，偷偷用手去拉青璃的裤子。他爹说不过青璃的，话说回来了，他就没见人能说过青璃。
“怎么着你不信？”青璃低头笑眯眯的看着谭岩，跟呼噜小狗一样呼噜着谭岩的头发，“待会儿回家我给你找家谱看，我说的肯定没错。要是按老理儿，我来你家你爹得站大门口恭恭敬敬的迎着我。今儿我跪他算是顺着你的辈分，他受呢，算我吃亏，不受呢也应该，毕竟真论辈分吧，他受不起。”
“你，你！”谭肃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青璃嘴这么损的主儿。偏偏这青璃说的没错，认真来论，他就是受不起。
“你俩这是罔顾人伦，这是欺师灭祖，这是……”既然说到辈分了，那谭肃也有话怼，但他文明惯了，实在说不出什么难听话。
“这是没羞没臊，是恬不知耻，是荒淫无度。”青璃脸上还带着笑，可眼神冰冷，“我还有更难听的，您说不出口的话，我替您接着骂。”
谭肃脸都气紫了，跪着的是自己儿子，他不能骂出再难听的来，也不能声音太高，四邻八舍的要是听见，儿子的脸，就没了。
青璃弯下腰，连拉带扯的把谭岩拽起来，“咱今天把话说明白，这儿子你不要了是吧？”
“不要了！”谭肃瞪眼睛。
“好。”青璃冲着谭岩笑，“回你屋子归置东西，跟我走。”
谭岩还真听话的回了屋子，院子里谭肃冲着青璃吹胡子瞪眼，青璃一脸没所谓。
等谭岩出来，谭肃发现自己儿子就批了件儿小褂，手上是空的，什么都没拿。
“滚！”谭肃指着院门，“这辈子，别让我看见你。”
青璃抓着谭岩的胳膊就往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眉眼弯弯的跟谭肃打招呼，“我们走了。”
“快滚！”
谭岩鼻子一酸，他想回头跟爹说句话，可青璃不让。
“听我的，咱走。”青璃声音压得极低，“你爹那老家伙我知道，用不了俩月，我保证你堂堂正正的回来。”
谭岩点点头，跟着青璃离开了这个他出生起就住着的院子。
“我从小长到现在，这次最胆大了。”趴在床上，谭岩声音闷闷的。
青璃给他上药的手停了停，“怪我。”他轻声说。
现在屋子里没别人，青璃不在是那副气死人的样子。反正谭岩趴着，也看不见他的脸，他用手背蹭掉了眼泪，咬着下唇继续给谭岩上药。
“不怪你。”谭岩费力的扭头看他。
“你爹骂的对，我就是罔顾人伦。”青璃放下药瓶苦笑了一下，“好好的你，让我带坏了。”
“你别。”谭岩爬起来死死搂着他，“你别这么说，我自己乐意的。”
青璃不敢动，怕扯到他背上的伤，只把下巴搭在谭岩肩膀上，半晌没说话。
“小师叔。”谭岩轻啄了啄青璃的嘴角，“我后背疼，想听你唱戏。”
“好。”青璃拍着他后腰没被打的地方，起嗓子唱了一句，“一霎时把亲情俱已昧尽。”
“不听这个。”谭岩摇头。
“那你挑。”青璃笑笑推开他。
“贵妃醉酒。”
“我扮上？”
“不用，素身就好。”
“呀，啐。”
青璃捻着兰花指，指着谭岩脑门啐了一口，然后站起来正经给他唱。
谭岩靠在罗汉榻上听着，用手打着拍儿。就像，他第一次见小师叔时候的样子。
“为了你，我可是把那个祖宗都请来了。”班主点着谭岩脑门，“今儿下午人就到，我跟你说，你恭敬着点儿，留神他摔脸子走人。”
“您放心吧，论辈分，我该叫他小师叔，不会对他不恭敬的。”谭岩笑呵呵的，班主是他本家叔叔，除了平时上戏规矩严，其他时候，对谭岩都是很好的。
“我不是不放心你，是，嗨。”班主背着手摇头走了，留谭岩自己一头雾水的站在哪儿发愣。
青璃的名字他早听过，嗯，当反面教材，从学戏时候就听。
据说这位小师叔唱戏极有天赋，就是不爱守规矩。经常是下午开戏，过了午饭还不见人。但又从来不会误场，让人恨得牙痒痒，偏还抓不住把柄骂他。
这次班子为了自己要排出新戏，把青璃请了来，谭岩很高兴，能有这么个成角的大青衣给自己搭证明自己是可以的。可看班主这样儿，他开始犯愁，到底能不能伺候好他这位小师叔了。
果然，说好的午饭后排练，挂钟敲了三下，青璃人影都没见。
班主打法人去请了，但派过去的人回来说青璃家门紧闭，敲不开。
“是不是，不来了？”刚练完功的谭岩擦着汗问。
班主摇头，“他只要是说定的事儿，就一定来，等着吧。”
“好大的排场。”谭岩撇嘴，“到底是角儿。”
“哎呦，这是说我呢？”门外一个声音响起来，随后谭岩先看见一只拖着紫砂壶的手。
他顺着那手往上看，青璃穿着月白色的褂子站在门前，脸上带着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似乎随时就能转身走。
“角儿肯定是角儿，要是嫌弃我排场大，那你们领情高明好了。”
班主上去一把拉住青璃往屋里扯，“孩子没说什么，你少在这儿耍脾气。说好了午饭后，你看看那钟，几点了？”
“我一点半吃午饭，吃完了得睡一会儿。”青璃撇着嘴，“现在难道不是午饭后？怎么着，你们吃晚饭了？”
班主说不过他，摇着头把谭岩拉过来，让他见礼。
“小师叔。”谭岩拱拱手，不算恭敬，但挑不出毛病来。
“哎，乖侄子。”青璃岁数其实比谭岩小，而且他不是谭岩正经师叔，只是辈分在这儿。但这个便宜，他就是要占。
从小就乖的谭岩，忍了。
“好了好了，咱排戏啊，排戏。”班主拉着两个人一脸无奈。他在心里庆幸着谭岩是乖的，要是也跟青璃一样的刺头脾气，别说排戏了，戏班子都能给砸了。
可谁也没想到，就这个从小乖巧没出过格的谭岩，要作，就作了个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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