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学同学的叔叔是个讨米的。这是真事。
只是今日,印象有些模糊了。就在它变模糊的当儿,要消失之际,忽地让我想了起来。于是,试着把它复原。
我的这位小学同学,大抵跟我同年,差不过一二岁。想起来,也总有二三十年没见面了吧。真不敢想象,这位同学现在是什么模样?见着同年,宛如照见了另一个自己。若没有这样的机会,我们常常会把自己丢在一边,只顾在俗世中忙碌。再一想,我都怀疑这位同学是不是还活着?应该活着吧,也希望他活着。可不要像他的叔叔,壮龄的年纪白白地死掉了。
这位同学姓王,我们是上下邻组,离五六里的地。他的家在我家的上边,位于山半腰,叫王大湾的地方。在这山湾沟里,且仅他一户人家。当然,还有他的叔叔。土泥巴的屋子,实在简陋粗糙。我记得进去过同学的家屋——他的房间一回。一张稻草床,床头一破旧的床头柜,再没有其他一件像样的东西。衣被也破破旧旧,脏兮兮的。衣服挂在墙钉上,床被乱作一团。没有女人的家庭,或许就是这样。屋前错叠着几块梯田,屋后就是山林。倒是有一条山溪流过,一年四季潺潺不断。春天的时候,野樱花、映山红盛开,兰花飘香,光景也是很美丽的。像这样的地方,若是古代隐者的茅庐,倒也很相符,那必是另一番气象。可惜不是,是凡夫俗子中的常人。野猪也时来光顾。早先,我们上小学那阵,还有狼哩。我是亲眼见过狼的,傍晚,它们在远山脊晃着黑影,闪着绿火的眼睛在那边嚎叫。有一年夏,乡人用“三步倒”下死过一头狼,那狼可真的肥壮呀。狼是吃人的,即使见着死的,也是战战兢兢。想想山腰的同学家,真有点与狼为伍的意思了。
在这山腰屋里住着三个人——同学、同学的父亲、外加同学的叔叔。严格说,同学叔叔是单独过生活的。
同学叔叔大概是从小养育不好,楞楞傻傻的,自然没有老婆。就是同学的妈妈,也嫌弃地恶穷偏,不晓得是在什么年月跑掉了,离开了这个家。同学一家农民,又没有手艺,除了苦巴泥地种点粮食维持肚子,也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在那个年代,大家都穷啊。但没有像同学家,穷得是那样的丁当响。上学连写字的笔纸也没钱买,大概擦屁股纸也难有。那时候的日子,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想起来,我的家庭我的童年,算是不错的了。
同学家这个样子,根本无能力帮助这位傻叔叔,只好任他沦为讨米的。在现实面前,自己不得靠,是没有人来管你的。
“讨米的”,是我们那边的俗话,就是要饭的,靠乞讨过活。不知道同学叔叔的大名叫什么,只记得,我们都管他叫“小汉啊”(音),这里叫他“阿汉叔”吧。
印象最深的,是每到饭点的时候,阿汉叔就准时出现在人家厨房的门前了。记得清楚的,常常是早上。农村早饭时间不算早,七八点,乃至八九点钟,总之,屋顶烟囱冒烟,他就来了。
在我们看来,他总是那么早,来得突然,静悄悄地,一大块黑影飘然地就出现在屋门口。他蓬乱的头发,暗黑的脸,手执着一只大碗,大拇指深拑在碗边,那碗总好久没有洗过。另一手拄一根讨米棍。有时临了秋冬,天气已凉了,他还是夏天的衣裳,破片似的裹在身上,露着筋瘦的半截小腿,鞋总是半拖着,就那样站在门口,为了讨一口饭吃。
如果主家没有发现他,或是故意装着不理睬,他就用力拄着棍子戳着脚地,弄出声响,意思是告诉你:我来了,快给点吧,肚子饿坏了呀。
实话说,我们总是嫌他的。嫌他脏,到了给他菜饭时,也有意不碰着他的碗他的身。有时我们刚烧着锅,饭还没做好,我们自己还没吃呢,厌怪他来得太早。再说,我们的粮食也不多,并没有富余的给别人。况且,他那么大的个,那么大的一只碗,感觉吃三大海碗也不在话下。有时觉得他好手好脚,该干活养活自己,那有上门讨饭的理。总之,没有不嫌弃的。
可是,嫌弃也没得用,他照旧来,准时准点出现。他个不矮哩,总有一米七开外,往门洞口一站,本来光线不足的屋子里,被他身板一挡,更暗淡了。你不给,他不走,就定定地戳在那里。他可不傻等,等久了,见没动静,他先是“怒目而视”。那时他的那张脸,真叫一个怕人,铁青乌黑,一脸的不高兴,委屈,哀怜,凄苦,好像他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的。然后,实在等急了,抖动手中的棍子用力戳两下脚地。
一般情况下,人家没有不给的。谁跟他杠呢,我们既嫌弃他,一边又对他怀着同情。
阿汉叔站在那里,不过是依恃着人本能对弱者的同情和善良。他的怒目而视,虎青着个脸,不过就是想要点饭吃。他一言不发,所有的语言、自尊都在他的表情、行为里。
我们给也给不了好的。逢着吃什么,就分匀点给他。有时一两根红薯,有时一勺白米饭,有时半个小麦粑,或者剩菜剩汤一咕噜倒给他。给什么,他吃什么,扒拉扒拉吃起来,香香的。吃完了,没饱,再到下一家。
我们农村常拿讨米的话来骂人。譬如说,这个人懒,拖拉,就说,讨米的也要赶早哩。去迟了,人家吃过了,干活去了,门关了,想讨也讨不着了。所以,阿汉叔得起早,不可以睡懒觉。做人不容易啊,讨米要饭也要早起赶路。
我所知道的,阿汉叔就在我们村组要饭,并不去外地。大概还有附近几个小组也光顾,这一块是他的地盘。这就是他的生活,他的人生。
不知是哪一年,大概是我上初中的一天,记得是听妈妈说的,小汉啊死掉了。听了这一消息,我心里不免一惊。啊,怎么死的?病死的吧。怎么说,也是一个大活人那。死时大概也就三十岁左右吧。他死了,再也不会来要饭了。再过了两年,人们也就彻底的把他给忘记了,好像这个人本来不存在一样。
死于阿汉叔,是无足轻重的,于他,生命是贱如野草的。而我们这些人来看,这样的一个人死去,也是不足惜的。
可是,我心里不这样想,我感到难过呀。时至今日,我想到我自己。
阿汉叔在世时,短暂的一生,靠乞讨活着。我呢,活得久,想想不过是吃得比他好些,穿得比他好些,相对尊严体面一些,见识多一些,到过、可以到许多地方。归笼说,是享受多一些。只惭愧没有什么建树。其他的,还有什么不同呢?想一想,也许活着就是这样,就是为了这些吧。
想起这件人事,也告诉我们:没有能力、能力低,为人弱,就只能过低配的生活。再想想身体残疾的人,身心的痛苦、生活的艰难,又岂是正常人所能体会的呢。同样为人,差别之不同,让人心颤。由衷感叹:人与万物草木鸟兽一样,活着,不容易啊!想到健康的自己,感念活着,感恩父母。
那么,活着,就好好地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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