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完全是一个巧合。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住同一间宿舍,周末了一起逃离校园去超市购买日用品,甚至都有晚自习后在树荫下闲逛的癖好。在单调而紧张的高中三年,能交到这样的朋友并不容易,所以那天早上,当他的丑事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时,我很为他抱不平。
那天,负责这栋教学楼守卫工作的王师傅在六点准时打开楼下的铁门时,警觉到楼道里有什么声音,他很快冲上去,在二楼拐角处发现了沈清明。他先是简短地盘问了一翻,沈清明也作过一些解释,但他那双细小精明的眼睛里一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似乎并未在意他的话。他激动不已地突然转身冲下楼去,一边说:“你等一下。”沈清明没有料到他突如其来的反应,甚至没有想到这把老骨头的身手竟然那般敏捷,所以当他跟着跑下楼时,王师傅正做完他的最后一套动作:拔出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里,隔着栏杆得逞地向沈清明微笑。
“你等一下。”他又一次说。
沈清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气愤地站在铁门里,眼巴巴地等着那戏剧性的命运的裁决。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早晨,若不是他显然没有预料到事情的严重性,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忍受得了那孤独和绝望的气氛,他只觉得自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莫名其妙,无能为力。还好,保卫处那批人的办事效率算是给了他最大的安慰,几分钟时间,王师傅领着两个人激动不已地赶了过来,他们打开铁门,将沈清明带到保卫处办公室,其中一位中年人神气地坐在椅子上,以一副故作严肃的语气开始了这场荒唐的审讯:
“昨晚你一个人?”
“嗯。”
“呆了一个晚上?”
“嗯。”
“干什么?”
“背书。”
“背书?”
“嗯。”
“没有做过其它事?”
“没有。”
“说实话!”
“确实没有。”
“之前有没有在里面过夜?”
“没有。”
“你再想想!”
“确实没有。”
……
他的话温和而简洁,但他那双犀利的目光紧紧盯住沈清明,显然更相信从他脸上捕捉到的东西。在他所谓“口风很紧”的情况下,他知道自己已很难从那张嘴里得到什么了,所以越到后来,他已没有了之前的那份专注,而是以越来越长的沉默和思考消磨着对方的耐性。最后他说:“我们会调查清楚的,你先去上课吧。”
沈清明隐隐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夜不归宿的事件,如果仅仅如此,他不该遭受这样冷酷的待遇。但他也有自知之明,自己并不是那种刻苦用功的学生,所以,虽然他死死咬住那个理由,却也实在感到有些害臊。
他走出行政楼,正巧在校园里遇上班主任,他显然已知道了这件事,阴沉着一张脸恨恨地盯着他。
“杨老师。”他委屈地叫了一声。
他没有吭声,只缓缓走近来,“老实说,你一整晚在里面干什么?”
“都在背书。”
“没有睡过?”
“没有。”
他脸上露出一副不屑和讥讽的表情,“我看你根本就不像是一整晚没睡过觉的。”
他的结论下得微妙,沈清明愣了愣,又一次无奈地说:“我确实一直都在教室里背书。”
可能是那双绝望的眼神触动了他,杨老师的态度缓和下来,他习惯性地开始掂量起这个学生的人品。在他的印象里,虽然沈清明带着一点天份上的精明和狡猾,但他始终保持着农村娃的善良和诚实,所以他也疑惑这个看上去并不轻狂的学生怎么会干出那样的事来。
“保卫处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还会调查。”
他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又恼火起来,“这段时间实验室的门锁经常被撬,不仅有人在里面睡觉,破坏了不少实验器材,还在那里大小便,他们正在调查,碰巧就将你逮住了,你说怎么办?”
“我没去过实验室啊,说白了……”沈清明委屈得想哭。
“你根本就说不白了!”杨老师怒气冲冲,不知道是为他羞耻的行为还是为他可悲的处境,但这并未吓到沈清明,他甚至感到一丝安慰,为那到目前为止唯一的可能是信任的东西而心怀感激。他清楚自己已没有更好的出路了,任何辩解都毫无说服力,他现在唯一可做的,就是保持沉默,并自始至终挂着那副凄苦和委屈的表情,以祈求更多的信任和怜悯。也只有如此了,他已不得不铤而走险地验证自己的人品。
不过,保卫处也无法获取到更多的证据,但他们沉醉于工作上的巨大突破,更不会轻易放弃已然唾手可得的功劳。虽然杨老师为保全班级和自己学生的声誉,不惜在会议上措辞偏激而强烈:“他熬夜的目的不会就为拉一泡屎。”但这丝毫改变不了从目前所掌握的证据中所推定的事实。直到一个月后,从一位与学校领导走得较近的同学口里,他才得知自己已被记过处分。不过,他已很知足了,学校显然已对他网开一面,并没有要他赔偿实验室的损失。
很长一段时间,这件事在公众场合都会引来不怀好意的相视一笑,或是在私下里成为几个人充满趣味的谈资。我可以想象到,对于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来说,他为此承受着多大的压力,所以每当他向我倾诉自己的委屈时,我只能安慰他:“学校从来就不是讲理的地方。”但我没有想到,他的治愈能力超乎寻常,面对某些显而易见的讥讽或羞辱,他竟能表现得无动于衷。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无比沮丧地对我说:“哎,完了,李姣佼跟别人好上了。”
“大概没有人会为此感到惊讶吧。”
我是在提醒他,但他显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默不作声,那副忧伤的神情实在让人心疼,但这是他自找的,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即使在那无数个满怀憧憬的夜晚,他也没能够安抚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从一开始,我就并不看好他对李姣佼的一厢情愿,却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妨碍他人爱的权利。在这方面,他觉醒得有些姗姗来迟,而在看似更为理性的外衣笼罩下,在一厢情愿的责任意识的束缚下,他表现得无比投入和专注。他根本意识不到,爱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样子,所以,伤害是难免的事,这不过是现实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教训。
半年前,当他无比郑重地向我透露这个秘密时,我真是惊讶极了,我肯定这件事在很早之前已经发生,因为他的耐性一向让人望尘莫及。而且,直到他说出“完了”的那一刻止,他始终守口如瓶,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他意识不到自己表达爱意的方式多么老土,这么长的时间,他们的关系始终停留在最浅的层次,或许只有他想当然地以为,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和牵挂因为时间的累积在发生改变。
李姣佼显然没有那种耐性,甚至连一点点兴奋的感觉都不会有,因为这并没什么让她可骄傲的。虽然在每个周五都会收到他的信,但她没有任何兴趣看,很可能连封都没有拆,她感到莫名其妙,都什么年代了,还会有人玩这种无聊的把戏。她更不能理解,这些信竟是沈清明一周来呕心沥血的杰作。因为笔迹不够漂亮,或是因一个错字一个污点影响到信件的美感,他每一封信总要誊写无数遍,几乎到自己都能张口背下来的程度。但他想不到自己的一腔热情只博得了李姣佼一个奚落的眼神,或是一声无趣的讪笑,通常闲得无聊了,她才会悄悄地瞟上几段。她从未回过一封信,也从未向他人说起这件事,她不动声色,毫无表示,沈清明无从捉摸,别人更是捉摸不透他那副时常患得患失的表情。
他们有过两次接触。第一次是在大街上,她当时一个人,觉得正需要找个人说说话,她朝他“嗨”了一声,他立刻停下,就像一个犯错的孩子般显得紧张和不安。
“你就是沈清明?”
他羞红了一张脸,胆怯地应道:“是我。”
“我老是奇怪,你给我写那么多信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支支吾吾,一张脸烫得厉害。
“没什么?”她奚落地瞟了他一眼,“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事。”
“真没什么。”声音很低,头也垂得更低了。
“意思是你在耍我?”她懊恼地吸了一口气。
沈清明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壮着胆量说:“怎么会呢?我只是希望能和你交个朋友。”
“交朋友?”她大声笑了起来,“我的朋友太多了,你排着队等吧。”
他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但这句话刺伤了他,他羞愧地垂下头,只恨自己。他意识到,与城里人交往,就该以城里人的方式,爱情也一样,但他无法撬动自己那根深蒂固的天性,虽然他努力过,但每次到了关键时候,他又成了一个懦夫,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他仍然保持给她写信的习惯,这几乎就是他早已注定的命运。经常在半夜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不能入眠。有时,当我同样遭遇了睡眠上的障碍,便会和他在阳台上聊天,他显得异常亢奋,总有说不完的话,但从不提及他的心事。我实在忍不住了,也会适当地安慰他,希望能多少消减他的烦恼,但这并不是我能办到的事,他会警觉地盯我一眼,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似在提醒我不要枉费心机。
有一次他对我说:“你有没有觉得,城里人生来就比农村人会玩。”
“那是肯定的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也只能这样回答他。
关于那次被处分的事,他后来向我道了实情。他说那是他最为自己骄傲的一次,他终于有勇气主动靠近她,并尽可能轻松地同她说话。不过很显然,李姣佼看不到任何一点新奇的地方,他的所有努力得不到她的欣赏,甚至对那份悲苦的感情她也不会流露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怜悯。她在这方面的丰富经历肯定会让他吓一大跳,所以面对这个农村人的毫无生趣,她所能给予的最大仁慈就是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以不致于笑出声来。她刚开始充当了一名很好的观众,直到烦透了那些隐晦的表白,才主动改变话题,跟他谈起近日来正在学习的一篇文章,希望听到沈清明高明的见解,但他实在令她失望,所以当天晚上,他躲在教室里,一直在琢磨这篇文章,希望能找到一个让她满意的答案。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多么荒唐可笑,以为爱情就像命题作文那样,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构思。他更没有预料到,自己当时的处境有多么危险。那段时间,因为实验室的事王师傅已多次被保卫处的人责骂,而在这之前,也有人向他打过招呼,要他监视沈清明的动向,并承诺送他一份大礼。他这把年纪,见过的世面多了,清楚这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事。老实说,对这些早恋的学生他可是深恶痛绝,这些败家子们不思进取,整日里卿卿我我,花前月下,自己却拖着一副干瘪的身体侍候他们,要不是为凄苦悲凉的生活所迫,他早已忍受不了,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斜插一脚有什么可羞愧的。那天早上,当他赫然发现逮到的是沈清明时,甚至认为这是上天降临的好运。
自那次立了大功,他整日都是乐呵呵的,似乎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沈清明注意到,王师傅嘴里刚换了一口新牙,他每次笑得合不拢嘴时,沈清明总能在那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中间发现一个巨大的陷阱,那样深不可测,使他无比惶恐。他总算明白了,好不容易来到城市,就应该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后来在街上遇见李姣佼,他看到她小鸟依人般地抱住一个男人的腰,那个男人也肆无忌惮地搂着她,两人放纵地哈哈大笑。她嘲弄似地斜眼瞟了一眼沈清明,那个男人也神气地对他舞了一下胳膊,这个动作把李姣佼逗乐了。
“在我看来,你是做了一件好事。如果不是你,那个男人也没有那么好的机会。”
“但我的机会呢?”
“还要等等。”
“等多久?”
“可能很长,起码也要你在城里待过几年之后。”
说实话,我并不能确定破坏实验室的人不是他,我极力为他辩解,只不过是不想这样的丑事竟发生在我最好的朋友身上。 (张茂彬 2016年7月 于 云南)
注:此文已在文学期刊刊发,转载请标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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