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的镇军大将军沈越,人称当世无敌。
古今来不少人堪称无敌,他们大多是有德的先贤,心境脱俗,不以人为敌,是以无敌。
沈越与他们不同,没有人配作他的敌人。
自沈越任百夫长初见锋芒伊始,直到如今的大楚镇军大将军,无论是两军对阵或是阵前致师,沈越未得一败绩。故此,随着沈越军衔逐年增高,楚军越发得势不可挡,直至沈越受命镇军大将军为止,楚地已比之当初拓地千里。
时年,沈越刚及而立。
“服不服?服不服!”郢都沈府内,响起清脆的声音。
如果有外人在场,只怕要吓掉下巴。楚国境内无人不知的战神沈将军,在他国可止小儿夜啼之人。竟被一个姑娘压倒在地上。他整只右手臂被那姑娘锁紧,朝着反关节的方向拽去。
“我堂堂镇军大将军,岂能啊啊疼疼疼疼……”沈越大喊,另一只手不住拍打着地面。
“疼?疼就认输,认输我就放了你。”
“认输认输!我认输行了吧”
闻言,姑娘才心满意足的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沈越,眼里满是自得。
“堂堂天下无敌,也不怎么样嘛~”说着,姑娘突然蹙起眉头,嘴巴高高地撅了起来。
“要是我能上战场,不知道比你风光多少倍。”
“是是是。”沈越站起身来,一手拍打掉身上的尘土,另一只手搭在姑娘头上,轻轻揉了揉。
“但你可是楚国唯一的公主啊,陛下怎么会舍得让你上战场。”
楚国国君夏衍,膝下有四子,然而女儿只有夏静楠一个。许是成长的环境只有兄弟没有姐妹,她自幼就像个男孩子,喜好舞刀弄剑,从小跟着皇兄皇弟习剑。待长大点,又央着她父王从民间觅来一个高手,教她习武。
再之后,夏静楠武艺有成,将心思打在了兵法上。她得闲就溜出宫去,跑到皇城禁卫的营所偷看他们操习。偶而被发现,也没人能将她抓回宫去,不只是因她公主的身份,还因为夏静楠在武学一道的确有过人的天分,皇城内罕有人是她的对手。沈越便是其中之一。
没被揉几下脑袋,夏静楠就摇头闪开了沈越的手,朝他咬了咬牙,表达自己的不满。“我不管,冬后的出征,我无论怎么样也要跟你一起去!”
“不要闹了,你想我掉脑袋吗。”沈越笑了笑,转身往府门走去。“你也赶紧回去吧,你平日里跑来我这比试的事情,谁都没瞒过,大王他只是睁只眼闭只眼。”
“哼,你少找借口了,翻遍整个大楚,估计连父王都杀不了你。”
沈越沉默了一会儿,复又折回来,把手搭在公主脑袋上。
“真是个天真的小……啊!”
夏静楠躲过沈越的手掌,狠狠咬了上去。
冬后初春,大楚出兵北伐齐国,以骠骑大将军麻俞为主帅,镇军大将军沈越为先锋,誓为大楚的版图再添上一大块疆土。
沈越携麾下精锐,俗称“沈家军”的两千甲士,受命先一步攻下齐国广尧关隘,接应后方大军。
因为事发突然,又因为来犯军由沈越亲领。广尧的守备力量被摧枯拉朽般击碎,沈越及麾下军士未耗费多大功夫便占领了这座城池,余下的就是等大部队汇合,直入齐国腹地。
这一等便是七天。
没有后勤补给,沈家军又明令不可抢夺百姓分毫。哪怕这七天诸将士一再缩食,随行辎重还是见了底。
第八天,终于见到了军队。
是黑压压的齐军,旌旗蔽空,神鬼辟易。
沈越伫在城墙上,面如死灰。低呼:“王何负我?”
猛然间他倒在地上,双手抠进城墙青砖,哽声道:
“王竟负我!”
是日,沈军尽歿,沈越遭俘。
无敌将军的惨讯传回大楚,楚民无不扼腕,一代战神,活着的传说,竟也有大败的一日。他的神话连同大楚的威严一起,被敌国统统粉碎。但无人知道,那位沈将军在大败的前一天,还在等着永远不可能来的大楚雄军。
燕京王宫内,楚王雍然坐在王座上,阶下是几天前就回朝的骠骑大将军麻俞。
“总算是了解一桩心结”楚王长叹一声。
“末将斗胆,”麻俞跪坐在阶下,低着首,两只眼珠子却偷偷观察着王上的神情。“如今沈越是俘不是杀,万一归服齐国……”
“你怕他。”楚王说道。麻俞隐约看到,冕旒后楚王展开一张笑脸。
“末将惭愧。”他慌忙说道,脑袋埋的更低。
“无妨,因为本王也怕他。”楚王挥了挥手。“本王自问养不下这头猛虎,但本王相信,齐国更养不下,齐君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麻俞俯首于地,半句不敢答。
“大~大王!”殿外突然传出来一阵尖锐的嗓音,发声者速度极快,话音落下时,他已跌跌撞撞跑到了楚王阶前,拜俯在地上。
是公主的殿内宦官,他浑身发抖,尖声喊道:
“公主~公主夜里出走了。”
“哦。”楚王丝毫不动容,似乎早就料到此事。
“大抵是哪里得来的消息,想去救人吧,这会儿功夫,骑马出京约摸有几百里地了,两天就能赶到广尧。”他撩开冕旒,把脸凑向麻俞。“不知爱卿可否,把公主带回来。”
麻俞听闻大骇,语无伦次。“末……末将此时再追,只怕跟不上公主的马程,更何况公主若成功营救出沈越,面对两人,只怕末将也……”
“哈哈哈哈哈”王座上突然爆发出笑声,楚王起身,走到这位骠骑大将军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这样的人,本王用着才放心呐。”
“至于公主一事,本王早有预料,你现在出宫,去寻她师傅,吩咐他将公主带回京来。期间如若遇到沈越,杀之。”
“诺。”
将军和宦官一起,躬着身退出大殿,留楚王独自一人,享受着只属于他自己的泱泱大楚。
广尧监狱,原先此处关押的囚犯或杀或释,俱都被清理出去。此时,这里成为了只关押沈越一人的监牢。
齐君也曾来劝降过沈越,只是没说几句,就发觉此事无望,走了。
此刻沈越坐在枯草堆中,四肢连同脖颈皆被手腕粗的铁链锢住,倦眼浑浊,似两汪死水。
咔啦一声,是牢门被打开的声音。一个人踏着满地枯草走了进来,住步在沈越面前。沈越恍如没知觉一般,仍旧怔怔垂着首。
“沈越。”那人说话了。听到这声音,沈越猛然瞪大双眼,他颤抖着下颚,缓缓抬起了头,与来人对上了视线。
一眼万年。
“你……你……”他牙关发抖,说不出话来。夏静楠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蹲下身开始用钥匙解开他身上的桎梏。
待四肢尽数自由,夏静楠扶着沈越的脖子,正要将最后一处禁锢解开,沈越才稍平复心情。
“你怎么来了?”
“沈家军尽殁,父王也盼着你死……你头抬一下,对……左右是不肯能再有人来救你了,所以看管也就松了些,你知道我的武功,寻常……”
“不,”沈越打断她:“我说,你为什么要来?”
“……”
夏静楠不语,只专心于沈越脖子上那桎梏的锁眼,不消片刻,最后的锁头也被打开。她从身后扯出一身狱卒的衣服,丢给沈越。沈越并没有接,让衣服滑到了地上。
“你快点,有什么性子等我们出去再说!”夏静楠抓起衣服,使劲往沈越身上套,沈越却像个木头人一样任她施为。
“出去后……我能去哪?”
夏静楠停顿了一下,随后加快了手头的速度。
“不管怎样,总比死掉要好。”见沈越仍无反应,她重重推了他一把。“再过会儿就有人来了,不单你,我也会陷在这,你就当为了我,先出去。”
片刻后,沈越随着夏静楠出了牢狱,一路上所有狱卒都被夏静楠在早先不动声色的解决了。他们的尸体皆被一根木棍支撑着,那木棍插在尸体衣服里,一头顶着尸体的后颈,另一头一路延伸到地上,以此将尸体维持住站立的姿势,不被人打远处就发现。
「似乎,从来没问过静楠的师父是何人」见到这样离奇的手段,沈越想道。
二人借着夜色一路行至城边,利用钩索越过了城墙,那下面有夏静楠备好的两匹宝马,足以载他们在天亮前离开齐境。
但现在,那里多了一匹马,还有一个人。
一个僧人,头顶点了戒疤,却不勤于修理,没有戒疤的地方稀稀拉拉长出很多头发
夏静楠看到这人,面露喜色,她高摇着手臂,嘴里呼喊着师父。
沈越却拉住夏静楠的手,停了下来。
“沈越,那是我……”
“那是敌人。”沈越说。他把夏静楠拉到一旁,接着两只手成拳架在胸口,在离对手还有十多步远的地方展开了迎敌的姿态。
见他不过来,僧人便自己走了过去。步势悠闲,两手自然地在身侧摆动,宛若信步闲庭。然而当他走到沈越面前时,沈越脊背已经尽湿。
“沈将军,久仰。”僧人突然发话了,他两只手交错前递,袖袍舞动,遮住了大半个身躯,沈越试图用两只手截向僧人拳头的轨迹,却径直扎入了扬起的衣袍之中。紧接着,一对拳头从两个不同的方位出现,先击在沈越肘臂关节处,随后前推,分别打在他的胸腹。
沈越踉跄着退后几步,跌坐在地上,低咽几声,最终却没能阻止自己将鲜血咳出。
“是因为在牢房中损耗了身力吗?可惜呀……”僧人喃喃着,走近了沈越,站定,右手稍稍往后,行将给予曾经的将军致命一击。
“师父!”夏静楠大声喊道,两只手擒住了僧人的手。
“为什么!”
僧人不答,那只手只一推一拉,轻松挣开了夏静楠的擒拿。
见状,夏静楠随势折身于僧人与沈越之间,一把抱住僧人。
“师父,我带着沈越走,再也不回楚国,求求你,我替他发誓,终生不入楚。”
僧人叹了口气,那只方才充盈着杀机的手缓缓落在夏静楠头上。
“真是个天真的小公主啊。”
感受到头顶那只手掌一如既往的温暖,夏静楠感觉到转机的可能,可僧人下一句话,又将她狠狠打回残酷的现实。
“大王不可能容许你离楚,但只要他还活着,你就一定会去寻他,为了你,他也该死。”
城墙上头突然嘈杂起来,无数人影涌现,火光大亮,照出一排赤色军衣。
以及一排搭好箭矢的弯弓。
“放箭!”一声令下,火光下星星点点的寒光直逼城下三人而来,僧人挥动双手,长袖卷过所有飞来的箭矢,却刻意没顾及沈越。随着声闷哼,几支箭扎入了沈越的身体。
“不!”那僧人突然大喝一声,被他护在身后的夏静楠跃到了沈越身前,更多的箭矢被她用身体挡了下来。
僧人捉住袍中卷住的箭矢,反手掷向城墙上头,以丝毫不逊于引弓而发的速度,激射到齐兵群中。
上头响起了几声哀嚎,借着这个当口,僧人一把捞向夏静楠,却发现她紧紧抱住了沈越。僧人气急,赶忙腾出另一只手捞起沈越,腾身而起,稳稳落在自己骑来的高头大马上,扬尘而去。
马载着三人跑出了十几里地,直到僧人怀中的夏静楠忍不住咳了几声,她咳出的血染红僧人一大片衣袍,他才幡然醒悟,急忙勒马,先将沈越甩下马背,又小心翼翼地把夏静楠平放在一块平整的地面上。
夏静楠背后插着好几支箭矢,经过快马颠簸,箭头更加深入。
按照僧人的经验,这时的夏静楠已经没有救治的可能,他突然跪了下来,口中念诵着从没在他心中出现过的佛号。人总希望奇迹出现在自己身边,谁都一样。
“师父……”微弱的声音打断了近乎无休止的阿弥陀佛,僧人慌忙俯下身去,凑近夏静楠脸庞。
“如果我活着……沈越就必须死吧……”
少女趴在草地上,月辉降临在她朝着天的那半张脸庞,睫毛交错,依旧遮不住底下清明澈亮的眸子。水光从明亮中缓缓生出,在鼻梁处犹疑稍许,最终跌落在原野上。
“傻孩子……傻孩子……”僧人垂着首,肩头不住颤抖。
“楠儿求你一件事……”唇齿依旧微张,然再无丝毫声音传出,少女的两双睫毛终究交织在一起,藏起了那对凡土上的星辰。
魏郊的一座野刹内,沈越睁开双眼。
“我无时无刻不想你死,”边上响起了声音,沈越分辨出这是夏静楠的师父。
“可我不能让你死,你也不能死。”话语平淡,却没有丝毫可容违逆的余地。
“……我知道……”半晌,沈越说道。
“我也不会让你再踏足楚地半步,不可让你寻半个楚人。”
“我……知道……”
“等你起来后,我给你剃度点疤,你就跟我一样,做个佛前僧。”
“是……”沈越深吸一口气,没吸足,又尽数打着颤呼了出去了。
“还请问大师……”他艰难地别过头,却发现僧人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但沈越依然将剩下那半句话说出了口。而后双眼密闭,两唇分咧,露出紧咬着的牙关。
“……她葬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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