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丰收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农，穿着一身新的蓝色卡叽布做的衣服。他选了路边一把凳子，杵着随身的拐扙，饶有兴趣地观看城里人到乡下过秋收节的活动。

这是我曾经下乡当农民，把青春的年华留下的地方。她过去的大名叫青龙公社，离乐山城约有三十多公里。在当地人的嘴上，从来都是把青龙场叫做铁蛇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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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取名，总是在风水格局中取其精华，比如当地人口中的铁蛇坳，就是指乡场中矗立的一山脊，如蛇盘据。听说旧时山包上还有一庙，供奉着各路神仙。到了我去赶场的时候，上面还生长着许多年深月久的大树。

在我们这个信奉法力的地方，叫青龙的地方太多了，就拿过去的乐山地区版图说事，彭山县有个青龙场，峨眉县有个青龙场，还有我当农民的地方叫青龙场。本来好好的存在于巴蜀大地，互不影响，各自安生。结果好多地名都被改变了。我下乡的青龙公社改为青平镇，但在当地人的口中，古老的地名一直存活着。不信你去问一个农民，他一定会说今天去赶铁蛇坳来。

铁蛇坳一带还存在一个民间语言的宝库，它是＂湖广填四川＂后，外来语言传承的密室。比如，这里的人如果同意你的话，会说＂渥了＂。他们说吃早饭叫＂赶早＂。同时，这方水土的人特别重视人情往来中的礼仪礼节。如果认真收集整理，兴许能有收获。

还是回到老农的视线，他坐的地方，是一条弯曲的村道，水泥路，可以通行一辆汽车。

在乡下人的眼中，青平镇的变化是从公路开始的。跟着老农的眼光，我的回忆沿着这条平坦的道路定格在1976年。那个时候从青平到茅桥，十来公里的泥巴路，人们形容为＂天晴一把刀，下雨一包糟。＂大土特有的黃泥，粘性很强，路上大坑小凼。那时候也没个专业的养路工人，来往的汽车拖拉机驾驶员，碰到过不去的大坑，随地找一些石头垫上。那时候的汽车质量欠佳，路上随时看见破胎断板的汽车。

经年累月，一条乡村路成了驾驶员口中不可逾越的鬼门关。1976年的秋天，雨水特别多，一辆去青平镇粮站拉粮的汽车，蹒跚着开到我所在的浪潮大队，上面堆满了粮食还有几个蹭车回城的知青。汽车的钢板经不起折腾断了。好不容易通过公社唯一的一台手搖电话与车队取得联系，等了将近两天，才有人把钢板送过来维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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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蜀道难！后来的岁月，尽管铺了一条乡村水泥路面，也仅仅限于乡与乡之间的联系。乡与村之间，甚至到村民的家门口，仍然是过去的泥巴路。

记得有一年我从昆明回乐山，去生产队看看老队长。同行的还有一位在深圳工作的朋友，我们把汽车停在卫东桥边，天雨路滑，离老队长家要走七百多米的羊肠小路。我让衣着光鲜的深圳朋友在车上等我。他非要跟我进去，说是想看看真实的乡村生活。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的十分小心，几百米的距离，充满了无数的危险，好几次差点失足滚到水田里。看了老队长出来，回到大路边，光鲜亮丽的深圳朋友已是一身黄泥，锃亮的皮鞋看不出原来的痕迹，更搞笑的是，粘性的黃泥巴如胶一般，把皮鞋的底和帮拉裂了，皮鞋张了大嘴。

时光匆匆，当我接到民间舞狮表演的向家班毛万安先生的邀请（他是一个见过大场面，有大故事可讲的人），让我去第二故乡青平镇的八一村，观看农村秋收节日表演，他用手机给我发了定位。我从马儿山沿着一条双向六车道，叫做＂乐井快速通道＂，一条宽阔敞亮的道路一路东去，十五分钟以后，青平的路标提示我到达了目的地。

我在路边停好车，如在梦里，望着我刚才过来的方向。我使劲用手拍了拍人行道边的隔离桩。我相信这不是梦。过去从乐山城到青平，过河沿乐山大佛的山门，在大石桥分路，爬行大山坡，过了吴店儿才到茅桥铺，弯多路窄坡大，到青平非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

这是一条有两千年历史的古驿道，南宋时期的诗人陆游从这里走过，他要去荣县任职。清末的举人赵熙从这里走过，他要去会乌尤山上的大和尚传度，为名山留下千古绝唱，辛亥革命时期的熊克武也是从这条路开始，一步步把腐败的大清王朝送终。

茅桥曾经是八个人民公社的政治中心，由此发散进去，青平是最偏僻的角落。我在一本地方资料中看过，因为偏僻，不引人注意，旧时乐山县的第一个地下党组织就建立在铁蛇坳。

回到由乐山市中区文化旅游局主办的乡村秋收节现场，主持人王君羊女士，是我认识多年的朋友，她说话的声音，犹如小提琴的中音，十分动听悦耳。她一边欢迎我的到来，又对我惊叹不已的公路交通变化加了注释，她说＂乐井快速通道＂受益最大的就是青平镇，完全是青平腾飞的一条天路。她还说，现在以乐山为中心，通往夹江、沐川、沙湾、峨眉都有了快速通道，逐渐形成＂半小时经济生活圈。＂

今天城里的大人小孩来青平镇参加农民的丰收节，打谷子、捉稻田鱼，吃新米饭，享受乡村传统的九块碗招待。这是现代社会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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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文章开头说的那个老农，他穿着自己的节日盛装，张着一双看过人间烟火的眼睛，我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我相信，在他八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中，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时代，农民把自己的土地出租给别人，在收取租金的同时，又在自己的土地上为别人打工赚钱。

这是亘古未有的大变局。

我为故乡祈福，我曾经把青春留在铁蛇坳成为一个乡下人，从此以后，我再回到青平，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她都是我的第二故乡，回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