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夏季真的逼近了。自上个月虚张声势的几天高温之后,花朵已经谢得差不多了,植物由斑斓的色彩回归到了深深浅浅的绿。
这是今年以来气温最高的一天。我一向不喜欢耀眼的阳光,于是这个周日打算在家作画看书消磨。下午日光略偏西时,突然手机振动,收到了小包发来的信息:“在天津吗?”
为了准备签证要用的一些材料,我昨天刚刚从北京回家。我言简意赅:“在。”
“出来玩一会儿?”
“什么时候?”
“现在啊。我买的五点车票。”
小包这个人有一点和我很像,有时说话没头没脑,令人费解。我一通盘问,弄清了他现在正在火车站,要从天津去北京,结果买不到立刻发车的票,只能买到五点开车的。我看看表,现在是三点四十,剩下这点时间确实让他百无聊赖,所以才会想到拉我出来。只是他似乎忽略了我家并不在市中心。
我委婉地表达不想出门的意愿:“从我家到火车站要半个多小时。”
对方一意孤行,对我的委婉视而不见:“不在火车站见也行,我可以出去。”
我只好直说:“从我家到哪都要半个多小时,你恐怕来不及。”
他倒是也明白:“对,我最晚四点半要到火车站。”
我和善地说:“是啊,现在都快四点了,那干嘛要折腾呢。”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连发几条:“是啊,那干嘛呢。毫无意义。我们的生活都是这样毫无意义的事。”
我见他又说出这种戏文一样的话,不由得大感头痛。小包这个人和我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总是很消极,没有我那种积极阳光的心态。他情绪低落时,往往用大段大段莎士比亚般的台词来发泄,情形着实可怕。我从高中开始就一直致力于挽救这种状况,不管是温柔劝说还是暴力镇压也好,总之尽量要让他好转,不然这种无差别低气压攻击会让他周围一圈座位的同学(包括我)都陷入不良状态。
于是我赶快在这一次低气压尚未酝酿成形前将它掐灭:“二十分钟后Y站见。一会儿送你上火车站。”
对方理所当然:“行。”
我在心里默默冷笑了一下,心想这样的大热天折腾我跑这么远,不捞回点好处怎么行。于是毫不客气地说:“你就请我喝个饮料吧。你先到Y站就去商场地下,我要港式小吃店的丝袜奶茶。凉的。”想了想又追加道:“还要一份咖喱鱼蛋。不,还是鸡蛋仔吧,我次次都吃咖喱鱼蛋,也换一换。”这几样正是我几年前在香港游学期间最爱的小食。
大概也知道太麻烦我,小包露出谄媚的嘴脸:“OK,没问题。请你一大桶。刘先生会帮你买的。”
我却一时没反应过来:“刘先生谁?”随即顿悟,“哦,你姓刘。”
“……你该不会真就以为我姓包了吧。”
“当然不会,只是潜意识一时想不到而已。”
我和小包是高中同桌,自然不会不知对方的姓名。只是小包这个外号深入人心,这么多年来大家一直都这样叫,倒很少提及他的本名。
我在去程的地铁上慢慢想着。小包虽然身高掣肘,只有一米七,然而从小就容貌清俊,又是音乐世家的才子,精通钢琴、低音提琴等若干优雅技能,整个人的气质又有种艺术家风流颓废的韵味,所以相当受中外美女的欢迎。不论是在清华读书还是在国外留学期间,私生活都一塌糊涂,为此没少被我们几个朋友取乐。然而自从他去年从英国回国,遇到了事业和学业的低谷,整个人一蹶不振,竟然久不开荤,不再为我们的八卦贡献谈资。再加上他人又懒惰,不善自制,近年来略有发胖迹象。一张脸虽然还是尖尖下巴,既风流又沧桑,但身材已经必须有所遮掩了。我对他不爱护自己的外形略感失望,想来他桃花运也大有折损,也就不太挖掘他的私事了。
自从我确定了要去美国,小包真心为我开心,祝贺了我好几次。我们常年身处地球两端,少有能够见面一叙的机会,因此趁这段时间同在津京地区,赶快抓紧时机花天酒地。
到了Y站商城,我轻车熟路奔向港式小吃的门店,果然看到小包正杵在柜台前等待。
我从后面拍他肩膀一下,“我要的东西都买好了吗?”
他吓一跳,回头上下打量我一下,乖乖地回答:“刚买好,还在等。你来得够快。”
我略感不耐烦:“是你太慢,又迷路了找不到这家店。”
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又不像你,对这些繁华地方的好吃的了如指掌。”说罢忧心地看了看地铁入口处,那里正排起不可思议的长队,“一会儿走的时候恐怕要提前一点,这队伍排一刻钟都未必能进得去。”
我胸有成竹地说:“没关系,我带你去走马路对面的地铁口。地铁又不能只有这一个入口。”一股地头蛇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我的好友阿盈的工作场所离这里很近,我们常约在这里逛街吃饭。
小吃店做鸡蛋仔简直慢得匪夷所思。我们等待的时候已经几乎扫荡干净了手上的奶茶和咖喱鱼蛋,并交换了各自最近的行程。等我拿到尚且冒着热气的鸡蛋仔,话题已经进行到了我的签证。
我想起小包是在英美都留学过的人,正好询问些注意事项:“要去美国的话,办签证需要什么特殊的东西么?——我知道成绩单和财产证明之类,我是想问健康方面需要有什么体检文件吗?”
他摇头,“其实并不需要,健康之类的反正到了美国还要折腾你一遍。关键是住的地方,你找好了吗?”
“我住宿舍,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家具吧。但我问过那边老师,说是有专门租家具的公司。你当初怎么解决的?”
“住宿舍省事多了。家具确实是个问题,当初我和几个认识的人一起去的宜家。”
我心想他当初是在纽约,人脉多,资源广,大家凑一起开车去个宜家不是什么问题。我可是在波士顿这个二线城市,何况还不是市中心。
“其实你不用担心。你又会开车,又会做饭,又在英国独立生活过,到那边不会有问题。”
“别说过去之后,就说现在,签证就是个问题。”我想起现在面临的种种麻烦,头不禁大起来,不愿意再细讲,“说说你吧,接下来继续在北京么?”
出乎我意料,他竟然摇了摇头,“其实我很快要回英国了。读博,还在原来的学校。”
“读博?还回UCL?”我大吃一惊。难怪这家伙今天一扫以往颓废,看起来比前些天精神多了,原来峰回路转,前方又出现了光明的道路。我心中感到一阵由衷的欣喜,毕竟小包之前身处低谷已经太久了,现在终于苦尽甘来。
“什么时候确定下来的?怎么之前一点也没听你提过?”我兴奋地追问。
“就这几天。之前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以为不能去呢。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真可以啊,你,闷声发大财。”我忍不住笑起来。
“低调低调。我一向如此的。”他也露出个半遮半掩的得意笑容。
“真不错真不错,恭喜你了。来,吃点鸡蛋仔。”我把纸袋递到他手里。见他拈了一块吃下,脸上却没什么神色,我不由得暗笑。这家店的鸡蛋仔绵软无味,果然是不太好吃,下次不买了。
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四点三十分,我们刚刚登上开往火车站的地铁。幸好Y站到火车站很近。小包前些日子曾经到香港出差,于是话题自然地拐到了他和香港的几位同学见面。
“就班长,别提了。我本来没打算见他的,谁知道他从阿月那知道我在香港了,非跑来见我。我们俩就在尖沙咀找了个破地方。”
“他倒是记着你,还专门跑来找你。”提起这位班长,我们的态度有统一战线,“我猜他全程都是跟你炫耀他的孩子。”
“一点不错!”小包的脸成了苦瓜,“就他那孩子,儿子还是女儿来着……给我滔滔不绝说了半个多小时。谁想听啊。”
“呵呵,”我嘲讽技能全开,“他倒是有脸说。有这样的爹吗?一天当爹的责任也不尽,老婆孩子全部扔在深圳给老丈人管,自己在香港吃喝。周末去看孩子就是为了拍照上传朋友圈,照片里自己还不抱孩子一直让老婆抱。也不怕老婆累着。”
我知道我自己吐槽和嘲讽时看起来一向是相当邪恶的,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黑化。小包大概是被我一抹狰狞的冷笑镇住,连说话的声气也变得弱弱的:“他这不……也许……也没办法,他没法让老婆孩子跟他住香港……收入也不高……”
“没能力就别生,”我毫不留情,“他倒运气好,生个孩子好玩,也不用他自己照顾。”
“看来牵扯到班长,大家的态度果然都是一样的。”小包长叹一声,“他人缘真差啊。但这确实是因为他自己就是那样的人。你知道么,他跟我显摆了半天,说他……他想要孩子,一、一发就中……还说他同龄好多人都想要孩子,就是生不出……”
我听了小包的话,不由得啧啧,“他得意地跟你说说他自己一发就中?哈,这可得说给大家听听。他肯定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一发就中’。”
小包畏惧地看了我一眼,“有时我不由得觉得班长也有点倒霉。”
“我们都是帮他积攒人品,谁让他自己损耗太多呢。”我安然回答。
出了地铁,已经是四点四十五分。我生怕小包赶不上动车,步伐有点快了起来。但京津城际列车往来我是坐得极熟了,进站流程、最短路线都了若指掌。一边走,我一边给小包传授经验:“从这边出地铁,这个电梯直接上去就是负一层的进站口。京津动车绝大部分都可以从负一层进站台,只要你手里的票没写着18检票口就可以直接从这个安检口进去了。记住这个路线。”说着我陪他过了安检。只见显示屏上,五点的动车已经在检票了,而前方验票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我有些着急,“你排在后面肯定来不及了。拜托一下前面的人,就说你车马上就开了,放你先过去一下。快去快去。”
小包是绝对不擅长做插队这类事的,即使是在如此正当的情况下。眼看他犹犹豫豫向前挪了两步,我急得催促,“快点快点,你要赶不上车了。”
他苦笑着回了下头说:“我跟你一样,就不是擅长这个的人。”
“但我不会到车站这么晚。”我冷着脸,“快去,难道你真的想错过车吗。”
他这才下定决心,从人群中穿过去了。我见他还在回头张望,踮脚挥了挥手,叫他快上车。
回家的地铁上,我想着今天得知小包的学业得以继续,算是一件大喜事。唯有今天的鸡蛋仔十分不好吃,并不尽兴,不由有些郁闷。思来想去,觉得回北京之后可以去自己喜欢的那家素菜馆大快朵颐一顿,才好解馋。再想到自己没多久就要飞往美国,从此离家乡美食又要十万八千里,不禁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自己喜欢的几家名餐厅都吃一遍。如果小包有空,可以拉他一起,权作庆祝。毕竟今后又要相隔半个地球,这酒肉朋友暂且也无法酒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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