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一周,向来多眠少梦的我,竟然连续几天都梦到我的阿婆。思绪也在醒来后被拉回到仿佛很遥远的过去。
我从出生起就生活在一个四口之家:我、爸爸、妈妈、阿婆(广东人对奶奶的称谓)。阿婆的一生经历了满清、民国和新中国三个朝代,简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近现代史。
阿婆娘家姓荣,闺名满秀。祖上是个教书先生,却不曾让自家的女孩子识字。她和当年的女孩子一样,被封建教义和裹脚布生生的裹出三寸金莲。年纪轻轻嫁到阿公家里。阿公所在的宋家是个大家族,听阿婆说当年家里的土地从天亮走到天黑都走不完。每当农忙的季节都会请很多的长工来干活,女人们就要负责给请的工人提供餐食,忙得不亦乐乎。好日子不长,军阀混战很快就让田地荒芜。历经战乱后宋氏几房人开始分家,阿婆所在的幺房分到的家产最少,家道中落后阿公也要被迫去干活。可惜阿公自幼养的娇贵,身体就不是干重活的料。几年光景下来熬不住,在我父亲才四岁的时候变撒手人寰。
从娇贵新妇到乱世寡母,命运的颠沛流离是何等的残酷。阿婆一生育有8个子女,战乱、灾荒、饥饿、疾病,把她的孩子一个个的带走。最后存活下来的只有三个,其中一个就是我的父亲。不知道那会是一种怎样锥心刺骨的疼,很多年以后,当阿婆絮絮叨叨的给我讲述那些前尘往事,她自己却早已没有了眼泪。
从我出生起,阿婆就一直是我最亲的亲人。童年和少年的很多记忆都是和阿婆有关的。多年的劳苦让她在70岁的时候已经驼背到无法直起腰,但是记忆里却有她给我做的美味的饭菜。阿婆做的卤排骨至今无人能及。熟悉我的朋友会知道我从来不吃甘蔗,却不知道原因,因为从小我吃到的甘蔗都是阿婆用刀先去掉皮,再切成一节节,再分成四小芽。在18岁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原来甘蔗是可以用自己的牙去弄掉皮的。吃过了经阿婆之手做出的甘蔗,又怎么会再吃其他。
童年的暑假和寒假里,我很少外出,通常都是窝在家里看书。阿婆总会陪在我身边,也捧着一大本书,陪着我看。我很吃惊地问:“阿婆,你都不认识字,怎么看书呢?”她慈祥地笑着:“我认识人、大、天这几个字,我就数你这边书里面有几个人啊。”当年觉得诧异,现在想起来,其实她只是用她的方式默默陪伴我。
家里住房紧张,但是爸妈一直都先保证阿婆的居住。她有家里最大的卧室,有一张超级宽的古式四柱床。每年到了季节,阿婆就会自己做醪糟,发酵的罐子就放在床的一角。等待醪糟做好的日子是甜蜜的,我每天都会去床前闻闻醪糟的香味传出来没有。长大后,我还是特别喜欢吃醪糟蛋,觉得这是小时候家的味道。
阿婆上了年纪,腿脚不方便,小小的家就是她全部的世界。那时候她最喜欢呆的地方就是阳台。搬一张椅子坐在阳台上,静静地朝着我回来的方向张望。记得有一年冬天下雪了,特别冷,但是不管爸妈怎么劝,她都坚持要在阳台上等我回来。远远的看到她,我都会开心的挥手,她也会激动地站起来,然后赶紧地弓着身子,一步步挪到大门口去给我开门,仿佛这就是她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
阿婆从年轻的时候起就特别袒护她的子女,爸爸说小时候他在学校打架,老师找到家里。阿婆会想也不想就说:“我的娃儿绝对不会打人。”这样的袒护当然也蔓延到我的身上。从小她就不允许爸妈凶我,如果我犯了错被爸妈惩罚,她会赌气好几天不吃饭,把我爸妈吓得连连讨饶。等到我们婆孙单独相处的时候,我问她:“你不吃饭不饿吗?”她会拿出一个藏好的罐子给我看,里面是一颗颗的冰糖,原来这就是她保持能量的秘密武器。
我读初三的那年,阿婆就满九十岁了。一直悄悄琢磨着怎么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那时候家乡刚刚在市中心有了百货大楼,里面有那种漂亮的生日蛋糕出售,但是价格不菲,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了。我提前很早就开始偷偷存钱,为了省钱就从家里带苹果和面包去学校当午餐吃。这样慢慢的存够了买一个生日蛋糕的钱。在阿婆生日的那天,中午一放学,我便从学校一路步行到百货大楼,买下了看准的生日蛋糕,又走回学校去。放学后,提着蛋糕走回家,那一路的心情愉悦真的是无法比拟。阿婆其实没有我那么喜欢吃蛋糕,但是我清晰地记得她当时脸上的欣喜和笑容,是那么的温暖和美好。
阿婆是在我读高二的时候逝世的,享年92岁。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她没有病疼,只是因为年老器官衰竭。很遗憾,她没能亲眼看到我考上大学,没能亲眼看到我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我常常在想,是前世怎样的缘分和修为,才能让我们在今生相遇成为亲人。可是浮世悲欢里却总是欢乐聚离别苦。又是一年清明风再起,内心缠绕的只有那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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