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玉婷就此辍学,进入吴城工艺厂,开始了艰辛的铁画锻制学习历程。
从此,她成为几十个糙汉子之中的唯一女性,仿若绿叶丛中最明艳的那一抹红,却并未因此而享受到特殊待遇。
进厂之初,处于学徒阶段的她,当然得从最基础的生火起炉开始干起。这活儿没啥技术含量,却很耗费体力。为方便师兄们将铁块插在煤块中烧红,她得将煤炭锤砸成一个个碎小的煤块。每天,抡锤无数次,砸出的碎煤都能堆成一座小山,她的右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回到家里累得趴在床上不动不想动。
慧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悄悄对丈夫说:“看把孩子都累成什么样了?她要学铁画,你就教她锻打技术不就行了嘛,光干杂活能学到什么东西?”
林炳辉瞥了她一眼,不满地说:“妇人之见!锻造铁画必须要有铁的意志,从杂活干起就是要磨炼她的意志,这一行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不想吃苦受累就趁早打消学艺的念头!”
起来倒水的玉婷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瞬间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她表面上什么都没说,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去。
接下来的学徒期,她一边打杂,一边留心观察,还经常向王海涛、杨勇刚、李宇强等技艺高超的师兄们请教,暗暗掌握了一些基础性技能与知识。
比如,铁块加热的火候非常关键,温度过高会熔化,温度过低熔不上去。锤打铁块时,运锤要稳、击打要准、出手要狠。零散的部件打出来后要焊接、整合为一体,最后还要有一道退火的工序。
厂里有紧急任务,师兄们忙不过来时,她得了空闲,就主动凑过去帮忙,也能抡着大锤打个粗大的树干或椭圆的树叶。后来习惯成自然,只要师兄们创作什么,她就会偷空尝试着做,边做边揣摩比对与师兄们的差距。
林炳辉知道她悄悄学艺的事,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艺这样的事谁年轻时没干过呢?
足足干了三年杂活,她才算过了学徒期,终于可以亲密接触铁画创作了。
她兴奋地拿着铁锤一点点锻制出一朵牡丹花,那是一朵盛开得娇艳欲滴的花朵,正沉醉赏玩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早已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颇为自信地向父亲炫耀着:“爸爸,我打的牡丹好看吧!?”然后笑眯眯地等着他的褒奖,等了半晌也未等到夸赞之声。
林炳辉只是淡淡地说:“已有两分形似,但未见花的灵动之气!”
她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奈地叹了口气:“哎,才两分形似呀,我费了很大的工夫呢!”
“铁画是将顽铁变成画作,最讲求的是铁为肌骨画为魂,形似很重要,神韵更重要。记住,铁为肌骨画为魂,铁画艺人要把这句话刻永远在心里!”他语重心长地说。
“铁为肌骨画为魂!”玉婷反复叨念着这句话,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还有,同样一把铁锤,打造不同事物和部位,就要使用不同力道、手法,这样才能让每片叶子各尽形态,而你打的每片花瓣都一样,在意韵上就落了下风,玉婷,以后还得在运锤方面多下功夫!”他谆谆教诲道。
父亲的话说得很严肃,但玉婷却觉如沐春风,她仿佛忽然间醍醐灌顶。花、叶都有清晰的肌理和纹路,细节之处才能显现事物的神韵所在,这才是一幅作品成功的关键。
领悟到其中的精髓,她潜心研习锻造技艺,尤其揣摩出巧妙运锤的真谛,在生活中也养成了沉浸式观察的好习惯。同时,潜心钻研国画技艺,提升自己的欣赏审美水平。
几年过去了,当林炳辉观赏她的作品《山林晨曦》时,惊讶地看到一幅鲜活的万物复苏图。风吹叶落的动态、花儿绽放的美丽、雄鹰飞翔的矫健、猛虎下山的威仪……全都跃然在她的锤下。
“嗯,不错,有和美,有灵动,整个画面浑然天然,这才是以铁作画!” 他这次不吝夸赞。
“谢谢爸爸,但我跟您与师兄们相比,还有很大差距,细节处理上还有提升空间。”得了高赞的她却只谦逊地说。
林炳辉投过一抹赞许的目光,玉婷这孩子长大了,性子也沉稳了,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
数年后,玉婷成为继林炳辉之后的铁画大师。
她锤下的山水花鸟、虫鱼人物、飞禽走兽,在传统铁画基础之上,增添了几分女性独有的细腻与灵气,使得其作品既优美鲜活、栩栩如生,又兼具古朴典雅、意境深远的意境,艺术生命力更强了。
她用自己一生的创作践行了“铁为肌骨画为魂”的艺术理念。
更为人所称道的是,她在传统技艺的基础上,创新使用了淬火、叠锻技艺,丰富了铁画的创作手法,并大胆地将国画墨分五色技法运用到铁画制作中,提高了铁画画作的层次感,也将铁画艺术引领到新的高度。
世人评价她为艺术界的“铁娘子”,而吴城的铁画已名扬海内外。
……
二十一世纪,林宅。
年逾古稀的林玉婷正在给十岁的孙子棒棒讲述铁画的故事。
“奶奶,您说的铁画祖师爷汤鹏都留下了哪些作品?”
“他当年锻造的铁画不少,但流传下来的却不多了。仅有《四季花鸟》《溪山烟蔼》和草书对联‘晴帘流竹露,夜雨长兰芽’被收藏在博物馆里。”
“我想去参观祖师爷的大作,您能带我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了,等你放假了,奶奶就带你去故宫博物院参观《四季花鸟》。”
……
青汨江的水源远流长,十里长街更加繁华,唯一改变的是投身铁画艺术的人,一代又一代,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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