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国家根本不记得你,可能还会忘了你呢。”
—“但我心中有国家啊。”

(一)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成为国旗班的一员。
或许是心底里的崇拜,我以为国旗班是优等生的专列,同级同学在别的学校都这么说,说国旗班只有实验班火箭班的男孩才能参加。
我呢?
一个谈恋爱,成绩萎靡,喝酒逃课的混子,在经历了高一从实验班掉落之后,这几乎是我的常态。
所以说,我的十一月份,已经是深冬时节了。
那天选国旗班,全班最高的五个男孩(除了篮球队)被挑走了,我至今都记得那天我的心情,复杂,沉闷,又有些按耐不住的躁动。国旗班,不就是升国旗的吗?那么骄傲干嘛?累是哭的泪,酷是叫的苦,甚至,都不会有女孩关注——
对于大部分男生来说,如何吸引女孩是门投机学。
最重要的是,去了就会挤占学习的时间——虽然我不是个学习的主吧,但重要的是我与老师之间的默认协定:
只要我能学习好,她可以不管我的私生活。
于是当被挑走的那刻,我与女孩对视了一下,她嘟了嘟嘴。
稀里糊涂的走呗,高个子男孩的优势在于,在很多重要场合都能用得上——
苦力也算。
于是在一片喧闹声中,跟着乌泱泱的人群一起踏出班门,议论纷纷,转角换一批新的面孔。有的人脸上写满了骄傲,有的人则充满了戏虐。但无论如何,只有兴奋是藏不住的——
因为他们说,有枪。

(二)
有枪?这算什么?
很少有人能读懂大老爷们内心的细腻,他们会觉得,有枪就代表足够重视。
所以当我成为护旗手的那刻,我便成为了众矢之的,甚至风头盖过了升旗手——
因为眼馋——男孩们把为数不多的温柔留给了挚爱与枪杆,而那时我正好都有。
当沉甸甸的枪交付给我时,训练我们的陆军军官忽然向我敬礼致敬,他说:
“虽然这是一把仿真枪,但对于你来说,对于一个,可能一辈子都摸不了真枪的人来说,这把枪,就是你的命。”
我的命?之前我的命是什么,是女孩?是父母?还是成绩?学业?能力?才华?金钱?但我从没想过,我的命会被冠以枪的名誉——
因为我不敢去想成为一名军人,因为我怕,我怕吃苦,我怕赴死,我怕任何一种折磨我的方式,我也怕任何一种死亡的模样。
但教官向我敬礼了。
在军队里,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姥爷会在我三岁的时候,会给我讲岳鹏举的故事。
他说,一个男人最应该学的就是军人的气概——哪怕你不会成为一名军人。
我当时似懂非懂,因为我手边正躺着一把玩具步枪,那棕色的纹理,足以捉住我的心。
所以当我看到手上这把六斤重的仿九五时,我忽然颤了一下,踉跄地向后撤了几步。
“咋,没见过枪啊?”
教官笑了。
后来他跟我说,他第一次拿枪的时候没拿稳,全班的枪只有他一个人的仓皇落地,石板地重重哀嚎,班长闻声而来。
那一天,他端着枪蹲了一上午。
“学会敬畏”,这是他在军营里上的第一课。
而如今,他把这一课重新在我们身上上了一遍,抬腿,握枪,斜举,立定,单脚抓地,军靴稳固,身体板正,一动不动。炙热灼身,汗水淹没脖颈,逐步黏住身躯。窒息感随机袭来,咽喉如同炭烧,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深怕惊动脸上飞虫。
六斤重的枪越来越沉,那时,胳膊已经到了极限,支撑的气力全部用在了初时的热情。但持枪是个持久活,而我们前面直面的是教官,是老师,还有领导。这种场合,排头三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有松懈。
于是一个人喊出来了,随即,所有人都喊出来了。
男人的嘶吼响彻整个校园,一旁的楼上甚至探出几个手机,周围的邻居们从没见过如此坚硬的场景——
随着课上课下,整整四十五分钟。
我终究没有站稳,在教官说放下的那刻,瘫倒在地。
但枪一直握在手中——
“永不掉落。”

(三)
在国旗班的那段日子,是我高中时期最辉煌的时候。
很多人都说,我的改变是从那时开始的。班主任跟我说:“护旗手,你是时候该兑现你的天赋了。”
兑现天赋是个很陈旧的词,因为我并不知道我的天赋在哪里。而教官却跟我说,你的天赋在于你很有心,这与别人很不一样。
有心?我不清不楚,也不愿去搞清楚,真正的心在那里。
在对待爱情上吗?温柔的对待,宠溺的爱抚,一起学习历史的快乐,一字一句的讲那些古罗马的战士情节,这是有心吗?
在对待学业上吗?学习数学和着了魔一样,征服最难的圆锥曲线,我永远比别人早学三章内容,疯狂的自学,只为了一个带她出人头地的承诺。这是有心吗?
在对待护旗上吗?三个排头加练到晚饭,沿着操场边缘的白线一步一顿,三个人的口号也能震天响。夕阳下周围多了一群跑步的少年,也多了几声议论与掌声。这也是有心吗?
这不是。
教官说,这叫责任。
对待女孩的关怀是责任,学习上进也是责任,同样持枪走好每一步,更是责任。
那什么是有心?
在跟自己的兄弟说自己有女朋友时,你眼睛放光;
在学习时心无杂念只为了知识纯粹,你双目坚定;
在持枪时每一步的砸地都充满敬畏,你眸子含泪;
这叫做有心。
教官说,他不要求我们都有这样,但一个男人活着,就应该这样。
我承认,男人有不成为吴京的权利,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选择,但即使时我们国旗班中那些只混在女孩堆里玩的男孩,正经起来,也是一名好汉。
于是,他对于我们的要求,非常的高。
压脚时,在塑胶跑道上被石子搁着,姿势像是足球运动员的激情滑跪,但阵痛感一点都不少,五分钟,十分钟,有人已经双手扶地,十五分钟,二十分钟,寥寥无几的人硬挺着。
“都给我麻溜的直起身子!”
我迅速起身,滑拉走了腿下的石子,石子上的猩红刺了眼,而腿已经感受不到痛感了,只剩下麻木缠身。
那一天站起来的时候,老师们围住了我们,一个一个扶着起身,一个一个架起离开。男孩们累的喊不出话,无论冒尖的刺头,在这里都连反抗的精神都没有了。靠着主席台站了一会儿,地下便湿了大半。
仿九五就静静的躺在一旁,不动却很亮眼。
教官走过来牵起了他,他立在那里,迎着阳光,眼神凶横而又霸道。
“向右~看!”
于是整个操场上只剩下一啪又一啪的脚步声,他不打弯的腿,如同一颗子弹弹射,又像一把刺刀空中停顿,再似一枚炮弹落下。没有人知道,在这之前,他是如何训练的,他只是跟我们说,说你们训练,不及我们当年的一半。
17岁的大小伙子都是争强好胜的年纪,于是下训后,在学校的边边角角,有了更多的人为了跟上教官的步伐开始加训。月色下,绿荫旁,跑道上,车棚中,一二一的口号直挺挺的打了出来。
“你知道吗老岳,我真的想去当兵了。”
没关系兄弟,那时候,我们就是中国军人。

(四)
“这就是步枪啊?”
女孩忽然提起了精神,从我手中接过了枪。
“好沉啊哈哈,你们每天都要端着枪走吗?”
“当然宝贝,累的要死。”
女孩忽然严肃了起来,冲我笑了一笑。
“有时候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在之后我去北大拿奖之后,我第一时间告诉了她,那时我在北京,未名湖旁骑行,而她在太原,正在床上躺着。
“你知道吗?我们这叫提前适应异地恋了。”
她很兴奋,甚至比我还要快乐。她向自己的闺蜜炫耀道:
“我的男朋友也是半个北大人了哈哈哈!
也是,半个军人呢!”
那天下午,她端起枪走起正步的模样,忽然让我恍惚——那把钢枪显得她干练许多,秀发束缚,纤腰摇曳,即便每次落地都会晃几下,可即便走到跑道那段,依旧能清晰的听见她的尽力。
“走的棒吗?”
她蹦蹦哒哒,又恢复了原样。
“必须给你呱唧呱唧!”
一阵风掠过两人身,风急不烈,却依旧伤寒了她的欢乐。
“我......我会是你的骄傲吗?”
人们总是爱非议,有的人以长相论英雄,那是她配我不配,有的人以学识为榜样,那是我配她不配,而有的人则以家世定爱恋,那便众说风云互相争斗。可从来没有人跟我说,究竟是否以真心来定夺爱情。议论声浪滚滚,吞没了所有依恋,渐行渐远,终有一人需要挽留;半步卑微,卑躬屈膝求她别走;到头来,只是往事红尘滚滚,笔墨颦笑留存。
“教官,你有喜欢的人吗?”
那时休息的时候,我斗胆问了教官一句,原本以为他会生气,可没有:
“有过,走了。”
“这一生最不能勉强的便是爱情。”
只可惜,那时的我没有懂得这句话,最后的结局,便是成为过客——
也成为了国旗班的过客。
休学之后,护旗手换了人,我的枪也不再是我的了。
休学之后,她身旁换了人,她的骄傲再也不是我了。
休学之后,友情崩塌,我成为了很多人口中的玩笑。
我曾让那件军衣以我的名字出世,却并没有让它以我的名字退役。
这可能就是遗憾的滋味吧。

(五)
“你为什么要选择加入国旗班?为了集体荣誉感吗?”
记者在国旗前把话筒交给了我,国旗哗哗作响像是为我鼓舞。
“不是,我从来不是为了荣誉来的。
我是为了救赎来的。”
按身高得救,没有信仰的加入,浑浑噩噩的展望,稀里糊涂的糊弄,但当教官把枪交给我的那刻,便是我四年来第一次被人认可。
你总能辜负别人的期待吧?
于是转身离开,握紧钢枪,迎风而立,随风而行。
“起步时脚后跟先着地在过度到前面,来排头走一个。”
于是我们步伐连成了线。
“向右看时喊出一二,除了排头所有人敬礼,来排头示范一下。”
于是我们喊声掀翻屋顶。
“正步时注意停顿,腿都要抬高,砸地要有力。来排头带头走一个。”
于是我们正步整齐划一。
“向前看头要摆齐,转换正步后记得看住黄线,小岳,记得左转弯停顿,来一个走!”
于是我们动作连贯成行。
“记得升旗手按照节奏升旗,其余人,齐唱国歌!”
于是我们歌声嘹响天际。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本来说要回部队的教官也来了。
他站在后面偷偷掉泪了。
他站在后面和我们一起敬礼。
他站在后面唱国歌的声音据说跑调了。
我至今都记得那天下午,当我们问他多会离开部队的时候,他收起了一副嬉笑,忽然安静了。
夕阳随着水粒折射出七彩斑斓,斑驳了碎满地的雨水。冷风眷顾着这个北方汉子,帮他把泪吹掉,化作那天边的雨云了。
“当国家不再要我的时候。”
一阵停顿后,一阵爆发四起。
“没事教官,我们要你!”
by 佐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