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泥

“我本想这个冬日就死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陶离合上书，纸页划过指尖带出微妙的触感，在这个丧文化莫名盛行起来的时代，他对太宰治那略显矫情的文字并没有什么感觉。

悲欢这东西，从来都不相通。

风吹过落叶卷起一阵小小的漩涡，夹着细微的沙子又散了开去，刮到皮肤上让人心底升起躁意，也带起一丝寒意，陶离拢了拢外套。

夏天过去了啊。

还没到家，就听见嘈杂污央的打牌声混着几句骂声远远地从破旧的居民楼传出来，巷口老修鞋匠泼泼咧咧地抱怨着今日那依旧没法入眼的收入，不远处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垃圾箱早就满了，于是垃圾果皮破碗罐的就堆在外边，散发出阵阵难言的气味。

这仿佛是这一小片地方特殊的文化，户户代代都习以为常的。一般人见了听了，估计会皱起眉，骂一句“神经病啊”。哦，一般人也不会到这里。

陶离停下自行车，走进其中的一栋。

披头散发忙着摆弄着手边麻将的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自己搞点东西吃吧，橱子里好像还有面条。” 话音没落完，又转身积极投入麻将事业中去了。

“八条”

……

陶离关上门，那些乱糟糟的叫声总算不震地人鼓膜疼了。

翻了翻饭橱，除了半包拆了不知多久的都发了霉的面条外，再无其他。

冲了冲手，甩掉手上多余的水珠，他扯了件外套。

“我去接恬儿，在外边吃。”关上门前他知会了句，也不停留片刻等句回应。或许正专注着的女人也未必能听得见以给出回应。

陶恬儿是他妹妹，还在上小学，上的是寄宿学校，反正他们爹妈也没空管他们。

“哥哥～”陶恬儿老远看见他就笑着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陶离把她抱起来，笑了起来，露出左腮浅浅的梨涡，小姑娘就用小小的手指戳，清澈灵动的眸子里闪着光，“哥哥笑起来好看。”

陶恬儿从他怀里下来，拉着他的手，陶离放慢了脚步，以便让她小短腿不至于跟不上。

余晖的光散散地洒在身上脸上，舒服的让人想眯起眼，柔和惬意地有些不真实。

“吃么？”陶离停下脚步，指着路边收获了小姑娘若多眼神的冰激凌机问道。

“草莓味！”小姑娘一点也不矜持，哥哥说过，在他面前，想要什么都不用隐藏。

陶离给她买了个草莓味的，小姑娘笑得眼睛弯弯的。

“哥哥你不吃么？”她抬起头，看着陶离。

“哥哥不喜欢吃。”

“哥哥吃一口，很甜的。”小姑娘明明还一口都没吃，仿佛已经尝过有多甜似的，将手中的甜筒举到陶离面前。

陶离咬了一小口，笑着，“甜。”

小姑娘很开心的样子，眼睛更弯了。

冰凉凉的融化在口里，荡漾开，的确甜，在他看来，倒是甜的有些腻了。

原本天凉了不该给她买这个的。

可生活已经够苦了啊，但凡有那么一点点甜，拿来放在心尖反复嚼味，难过的时候就舔那么小小的一口，就足够。像是冰激凌于恬儿，恬儿于他。

小姑娘蹦蹦哒哒地走着，迎面撞上了一个人，手中的冰激凌掉到地上，没顾及到，她第一反应先抬头小声道了句歉，毕竟是她撞到的人家。

陶离看着小小的身影，皱了皱眉。

对方是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男生，高高的，很干净阳光的样子。他起初被撞到愣了下，反应过来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笑眯眯的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没关系。”

注意到掉到地上的冰激凌，他摸了摸兜，掏出来几颗包装精美的糖，塞到陶恬儿手里。

小姑娘明显愣了下，眼光看向哥哥。

韩辰顺着她的眼光，注意到陶离，笑容在并不强烈的阳光下灿烂的有些刺眼，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眸光微闪，像装了星辰。

陶离看着对方，礼貌地回了个笑，朝陶恬儿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收下。

“谢谢大哥哥”陶恬儿朝韩辰挥了挥手。

“哥哥，刚才的大哥哥好温柔呀。”

“嗯。”

是啊，温柔的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带陶恬儿在外边吃完饭，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楼道里黑黑的。爬了几层楼梯，到了门口，“砰——”摔东西的声音隔着门清晰地传了出来，接着是争吵的骂声。

“你个死东西喝了酒就回来撒泼你，你怎么不喝死在外边。”

……

哦，他们的酒鬼爹回来了。

陶恬儿显然被吓到了，愣愣的半天没动，眼角开始微微的泛起了红。

“过来。”陶离蹲下，抱着她，捂住了她的耳朵。

外套裹在妹妹身上，小姑娘渐渐的睡着了，陶离就那么静静的捂着她的耳朵，听着屋子里嗷嗷吵吵的，又黑又冷的楼道里没有光。蹲到后半夜没了声响，他才起身掏出钥匙开了门，脸上没什么情绪。

躺在床上，陶离用手挡了挡刺眼的灯光，也遮住了半边脸。

“哈…”突然就笑了，这个家可是热闹了十几年了啊，嗷几个小时也不嫌嗓子疼，或许是练出来了吧。

关上灯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也是漆黑的，陶离觉得自己一直陷啊陷，有什么东西像烂泥一样扯着他，无论他怎么挣扎，都甩不掉，挣不开。

然后他醒了，天将要亮了。

洗漱完他带陶恬儿去了他周末兼职的图书馆里，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写作业。

“来了。”林夕朝他打了招呼。

“小梦姐早啊”陶离笑，露出浅浅的梨涡，眉眼干净。

看得林夕都有点脸红了，不得不承认，陶离皮相生的是真的好，性格也讨喜。

林夕比陶离大六七岁，这家图书馆是她开的。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陶离就夸她名字好听，林夕，合在一起是个梦字，真美好啊，后来他每次都叫她小梦姐，她也一直像个姐姐一样关照着他。

新学期的第二个周了，班主任突然宣布班里转来了个新同学。

掌声格外的热烈，班里的女生眼睛里都快冒粉红泡泡了。

陶离看着那笑得露出虎牙的少年，挑了挑眉。

韩辰坐到他旁边，

“嘿，好巧啊。你好，我叫韩辰。”

“嗯，陶离。”

韩辰内心咀嚼着这个名字，觉得有点怪怪的，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课间，班长李莎莎捏着一个粉色信封丢到陶离桌上，

“高一小学妹送来的。”

陶离没拆，放进了桌洞里。

韩辰打趣地看着他，“怎么不拆？”

“拆不拆都一样。”陶离没抬头，看向窗外。银杏树上一片一片的小扇子开始落了。

长得好学习好，从小到大，他收到过也能感受到很多来自各方的好感，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去回应什么，也没有什么，能用来回应。

黑夜里的人，哪会有光去温暖别人呢。

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了，陶离依旧第一，倒是第二让人吃了一惊，韩辰。原本觉得陶离已经够让人羡慕嫉妒了，没想到又出了个韩辰，有的人就是天生老天爷赏饭吃，羡慕没用，嫉妒也没用。

同桌这么久来，他俩倒是混得挺熟，一起打球一起刷题之类的。

“吃糖么？”

“不…”还没来得及拒绝，韩辰已经把几颗糖推到了他桌上，一副不容拒绝的架势。

“谢啦。”陶离笑笑，拆了一颗含进口中。

甜的恰到好处，浓郁而不腻。他其实挺喜甜食，但从不多吃。

韩辰这人也挺有意思，兜里整天揣糖的男生可真不多。

他发现不管是他塞过去几颗糖，那人顶多每天也只吃一颗，放久了倒是会晒化掉。于是每天早晨到教室都会顺手在旁边的桌子上放一颗糖。

他挺疑惑，也问过。

“甜味尝多了，会变得贪婪。”他记得那人说话时微颤的睫毛，真长啊，他想。

陶离这人看起来很好相处，却总让人觉得摸不透。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感觉在渴望“逃离”，逃离什么呢…

“小离你今天要去接恬儿么？”韩辰抱着篮球，刚从外边回来，带回来一身阳光的味道。

“嗯，你可别老打我妹主意哦。”陶离打趣他，能感觉出来韩辰很喜欢恬儿，或许独生子对兄弟姐妹这种东西，都有种渴望与喜爱吧。

“哥哥！韩辰哥哥！”小姑娘见了韩辰也很高兴，哒哒哒地跑过来。

“啧，感觉我在恬儿心里的位置备受威胁啊。”陶离一脸受伤的样子。

“唔…恬儿还是最喜欢哥哥的，韩辰哥哥…排第二吧那就。” 小姑娘一脸苦恼的样子。

韩辰就笑，笑容和阳光融在一起。

“周末带恬儿出去玩吧。”韩辰提议。

“嗯。”很久没带恬儿出去玩了，他想了想，跟林夕和兼职餐厅那边的人请了假。

“恬儿想去游乐园！”小家伙一脸兴奋。

过山车，海盗船……看着那个活蹦乱跳的小身影，陶离都快腿软了，年轻真好……

“你还好么？”韩辰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原本想嘲笑他几句，又有点担忧。

“没事。”

最后，他们坐在摩天轮上，总算消停会儿了。

小姑娘也许是玩累了，头歪在一边昏昏欲睡。陶离手指轻轻抵在玻璃上，眼神投过玻璃望向外边，像在欣赏着下边的景色，又想在放空。韩辰不喜欢这样的陶离，给人感觉这人在面前，但灵魂好像并不在。他想看他笑，想看他流露内心情感的真实表情。

于是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当陶离懵懵的转过头来看着他时，他手指正戳在他左腮梨涡的位置，

“笑一个。”这时收手的话好像有点晚了，他半开玩笑的逗趣。

陶离笑了，眉眼弯弯的，眸光碎成了星河。

“你怎么跟恬儿一样幼稚。”

韩辰没听清他的话，只是望着那双眸，心跳就那么漏了半拍。撤回手指，气氛莫名变得有点尴尬，陶恬儿这时醒了，然后开始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玩的很开心。

韩辰跟陶离这几天气氛有点微妙。“韩辰你跟陶离吵架了？”李莎莎问道。

“没有。”韩辰一方面自己也觉得别扭，一方面也感受到了陶离若有若无的疏远。

心底涌上一股躁意，韩辰觉得自己不太对劲……一开始只是以为脾气合得来所以跟陶离关系才好。仔细回想，好像自己从未对一个人如此上心过，想看他笑，会想他今天又在“逃离”什么。其实从第一面，那人就给他留下了挺深的印象，那双好看的眉眼，和那颗浅浅的梨涡。

或许…难道自己喜欢他么？

午休的时候，韩辰趴在桌上睡不着。

阳光洒在陶离安静的睡脸上，

“小离”

“陶离”他轻轻的叫了他两声，没什么反应。

他手指轻轻触上那双长长的睫毛，其实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

眉毛，眼睛，鼻梁，嘴唇…都真好看啊。

他轻轻的凑近，小心翼翼的，碰上了那唇，只微微停留半刻，短暂的触感，好软啊…他抚上自己的唇，心跳乱的不成样子，像走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

是了，他想。

“陶离，我们能谈谈么。”

“嗯。”陶离抬眸看他，眼神中没流露出什么。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啊”陶离语气轻松，一副跟朋友打趣的样子。

“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韩辰盯着他。

陶离别开眼神，望向远处。银杏树的枝干光秃秃的，新芽还没开始泛绿。

“韩辰，星星是该永远挂在天上发光发亮的。”清冷的嗓调话音未落。

“可我这颗星星想为你而发光。”

长期处于黑暗的人从来都渴望，却不会去触碰光，会刺痛双眼，会怕过后再也忍受不了黑暗。

陶离从不去奢求光，他只要守着那一点点儿甜就够了，他想。

但是面前这人说“我这颗星星想为你而发光”，不过寥寥几个字节，却像是贯穿了太古至永劫。

星河滚烫，心亦是。

或许脑子也烫糊涂了吧，直到唇舌被攫住也没有推开面前的人。

春天快到了吧。

这天是恬儿的生日，韩辰和陶离给她挑着礼物，打算晚上去接她回家过生日。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陶离按下接听键。

“喂你好。”

……

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被抽走了，陶离觉得腿有点发软。

哦，他们的酒鬼爹死了，被车撞死了，在妹妹生日的这一天。

车祸现场已经收拾了，当时男人手里拎着个手提袋，警方把东西交到陶离手里，陶离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韩辰捏了捏他的手心以示抚慰。

是只兔子玩偶，恬儿从小喜欢的一个动画人物。毛茸茸的玩偶沾了血，显得有些狰狞。

陶离目光空空的，头埋到了手心里。

“哈哈哈…”他突然就笑了。韩辰揉了揉他的头，嗯进了怀里。他想陶离此刻是悲伤的，他能感觉的到。

陶离笑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们所渴望的，所得不到的，以前不会有，现在和以后也都不需要了。真可笑啊…

从泥潭里努力地挣出脚，烂泥会沾在鞋上，甩啊甩，甩不掉的，哪怕甩掉了，那些污垢也已经渗进鞋缝里，伴随所走的每一步在地上留下污痕，寄生虫一样的。

不管心里海啸是否平息，最终还是要调整好情绪，还要陪恬儿过生日，要笑，要笑得酒窝浅浅好供小姑娘的小小手指戳。陶恬儿还很小，陶离一直以来尽可能所保护着，如今也依旧。

后来呢，日子也照样过呗。

“韩辰，分手吧。”

“什么意思…”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是啊，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一点，陶离从第一次见面就清楚的意识的到。

“我不想。”韩辰盯着他的眸，手紧紧抓着他的。

“别这样。”陶离笑了笑，一根一根的抽出手指，抽走的，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就这样吧，离泥潭远一点。

韩辰依旧每天等在楼下，听着窗户中传出来的时不时的叫骂和嚎叫声，他只是站在树下，默默地抽着烟。

陶离上学从他面前经过也仿佛看不见他，他也不上前，只是跟在后边。

韩辰家里给他安排了出国，他没去，闹的天翻地覆。

“韩辰你别耍孩子脾气。”陶离盯着他。

“我离开了你怎么办呢。”他笑，露出虎牙，无论怎么看，也找不到当初刺眼的灿烂了。

“星星不亮了。”陶离手抚上他的眼睛。

残缺的人是没办法拥抱别人的。不仅没办法取暖，还会漏风会让人感到寒冷，会让人流失温暖。

然后星光坠落了。

不该这样的，韩辰不能被他拖进泥里，他该发光的，该值得更好的人生。

最后的最后啊，四季的故事都结束了。

韩辰走的那天陶离没有去送。

看着桌洞里塞得满满的几大盒糖，陶离笑了。后来他一颗也没再拆过。当初一定是甜味儿尝多了，才会想要奢求更多。

这年的冬天格外冷。

深渊里的人，从不该期待救赎。

面对那一闪而过的星光，远远的看一眼，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