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说，福建的朝廷可能已经没了，天子到了昆明去了。我们……在这里抵抗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我看着阎大人，不安的问着。
阎大人并不能够回答我，却又似乎很安定。八十天来，他都是那么的神采飞扬，好像我们都能从他的眼中，看到很远的地方。是些什么样的地方呢，好像是应天，那里的秦淮河可是我当年乡试时最爱的人间一二等风流地方。不对，不对的，该是扬州才对，瘦西湖的姑娘才是人间男子不可得呢。又或者……是北直隶，京师才对吧，也对也对，阎大人是北直隶的人物，江南的景物，都太小气的紧，显得人也精明的可气。
阎大人回过头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问：“笑尘，你可知亡国和亡天下？”
我并不知道区别在哪，而今朱天子倒远远的逃走了，留这一城遗民，满地哀兵，纵亡了天下，也该是气数罢。心中想着，便躬身施礼道：“学生惭愧，只是翻遍了经书，满满的也是仁义，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今大明……大明实在是气数……气数至此。”
阎大人听了，却没有因为我的满口忤逆而气愤。
“笑尘，亡国亡天下，我也不知道，你不必紧张，如果天佑，你便去找一个人，帮我也问一问，他们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呢？”
“学生迷茫，我该问谁。”
阎大人看着城下的金贼，一个个改服易章，金钱辫子，叹了口气说：“去昆山，找顾昆山问问，也许他这个后生能知道什么。”
我看着他，这么多天来，他似乎一点没有疲倦。可不疲倦又能如何？城下有贼寇二十万，城内只老弱病残鲜鲜之众，我们都是人，是人而已。
我无奈的走下城去，背后隐约听得阎大人说着什么。
“事则万无可为，死则万无可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好笑好笑。
（二）
"江阴礼义之邦，忠勇素著，止以变革大故，随时从俗，方谓虽经易代，尚不改衣冠文物之旧，岂意剃发一令，大拂人心，是以乡城老少，誓死不从，坚持不一。屡次兵临境上，胜败未决，皆以各乡镇勤王义师，闻风赴斗。若城中大众，齐心固守，并未尝轻敌也。今天下大势所争，不在一邑。苏杭一带，俱无定局，何必恋此一方，称兵不解？况既为义举，便当爱养百姓，收拾人心，何故屠戮奸淫，烧抢劫掠，使天怒人怨，惨目痛心？为今之计，当速收兵，静听苏、杭大郡行止。苏杭若行，何有江阴一邑？不然，纵百万临城，江阴死守之志已决，断不苟且求生也。谨与诸公约，总以苏、杭为率，从否唯命。余无所言。”
这是之前，王华执笔的回信。当真是百万临城，断不苟且，王华先生在不久前，便已经战死在了城楼上，连带着死去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满门尽殁，当不知这明史上，留不留的下一笔带过？
那日，刘良佐得意洋洋的说：“弘光已北，江南皆下！荣华富贵，何必自苦？”
那日，阎大人满脸从容的说：“应元乃大明典史，义不得事二君！将军位为侯伯，身拥重兵，进不能恢复中原，退不能保障江左，何面目见我江东忠义士民乎？”
后来刘良佐再劝，阎大人写下了一张纸掷于城下，我后来对阎大人旁敲侧击，才问到了到底写了什么。只八个字而已。
“有降将军，无降典史！”
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我确实不想死，也不想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死。服章华夏到了这里，我们都不过是人，人死了谁还记得？
我突然想起了刘良佐那日劝降未果后说的一句叹息。
“江阴人没救矣。”
是了，都疯了，都疯了，辽东疯了，北直隶疯了，河南河北、山东山西、湖南湖北都疯了。我们都是一些鬼，一些疯了的，没人记得的，给这个大明殉葬的孤魂野鬼。
谁能救救江阴人……
（三）
八月廿一日，城破！阎应元引千人上马格斗，杀无算，夺门西走，不得出。勒马巷战者八，背被箭者三，顾谓从者曰：“为我谢百姓，吾报国事毕矣！”自拔短刀，刺胸血出，即投前湖中。未果被俘，良佐踞坐乾明佛殿，见应元至，跃起，两手拍应元背而哭。应元曰：“何哭？事至此，只有一死。速杀我！”
一声声速杀我中，阎大人真的就死了，这是个固执的人，现在成了固执的鬼。
八月廿二日，屠城，四民骈首就死，咸以先死为幸，无一人顺从者。男女老少，赴水蹈火，自刎投缳者，不能悉记。内外城河、泮河、孙郎中池、玉带河、涌塔庵池，里教场河，处处填满，叠尸数重，投四眼井者，二百余人。
八月廿三日，满城杀尽。
是役也，守城八十一日，城内死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死者，七万五千余人。
（四）
“我想看看东城楼。”
我对着押缚我的贼兵说到，领头的那个点了点头。
我看着东城楼，唉声叹气。到现在我都没有明白，为什么明明应该在寺庙里，留得此山在的我，却会出现在城里巷战。想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拿着一端砚台冲出去的样子，应该能笑杀一两个贼兵吧。
我明明那么怕死，为什么要去巷战！手无缚鸡之力，可怜无用。
我明明对朱家没有忠孝！我明明应该走为上！我明明……
我明明什么也做不了，明明是八十一日南柯一梦，明明早没有挽此天倾的可能……
阎大人，亡国还是亡天下，我不能为你解答喽，学生这就来找你！
我看着阎大人在城楼题的字，重重的跪拜下去。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弘光元年，八月廿四，一书生缚至油鼎下，良佐坐堂问曰：“今当悔矣！”书生曰：“余空读诗书，无用于一城，无闻于天下，今得士大夫之死，死有何悔！”语毕，纵身入沸沸。堂中显耀皆复无言。
城外，飘来了什么歌声，大家听听……听听吧……
“宜兴人，一把枪。无锡人，团团一股香。靖江人，连忙跪在沙滩上。常州人，献了女儿又献娘。江阴人，打仗八十日，宁死不投降。”
宁死……不投降……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