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

        -世上有很多表达爱的方式，比如带我回家。

《往生》

  徐慧慧起初不叫徐慧慧，单字一个慧。读书的时候同学们都会互叫对方小名，徐慧倒是有一个小名，外婆常叫她狗子。她不好意思告诉大家这个土里土气的小名，所以她想了想，索性把名字拆开来念，一个慧就变成了两个慧。久而久之，同学们都叫她慧慧，所以她从徐慧变成了徐慧慧。

  徐慧慧是个有些文艺情怀的姑娘，听民谣，写情诗，常散着长发穿一身碎花长裙。她并不漂亮，走在人群中也不会第一眼就让人注意到。但初三那年，她站在舞台上代表班级参赛，用绵软的声音朗诵了自己写的情诗后，徐慧慧才成了真正被追捧的文艺青年模范代表，经常有人请她帮忙写情书追女孩。起初徐慧慧并不答应，在她眼里，那些男孩没有一个是真实的。但经不住别人百般恳求，也就应了。谁知道，答应了一个，另一个又来了。就这样一个接一个，让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帮别人写信，她也记不得自己写了多少封，总之很多很多。或许，都可以出一本书了吧。

  就在同一年，徐慧慧要中考了，母亲为了让她专心学习，拉着她去理发店剪掉了长发。为此事，徐慧慧哭了很久，在她心里，文艺的人总是要留长发才好看的。之后每天起床徐慧慧都会为翘起来的一撮头发生闷气，就连进教室也是慢吞吞的，生怕别人笑话她。

  同学们见了她，也只是惊讶一句，并没有太多话，这让徐慧慧安心了许多。时间慢慢过去，离中考还有二十天。这天，徐慧慧整理书柜，在书柜的最里面发现了一只漂亮的蝴蝶发夹，和一张纸条。

“短发的你也很好看。”

  徐慧慧往天都是帮别人写信，从未收到过别人给她写的信，哪怕，只有短短一句，也足以让她开心好一阵了。她想，或许是哪个好朋友为了安慰她特意准备的惊喜，所以并没有再去询问。

  中考后徐慧慧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去爬山，特意戴上了那只蝴蝶发夹，朋友们都说发夹很适合她的短发，纷纷问她在哪里买的。徐慧慧问不是你们送我的吗？朋友们纷纷摇头，还打趣说是不是哪个男孩子送的。徐慧慧脸一红，连忙否认，说是妈妈奖励给她的礼物。那一天，徐慧慧满脑子都是那张纸条。

  徐慧慧十八岁的时候，高三毕业。在新的学校里，她依然是学校的文艺青年代表。只不过，十八岁的徐慧慧，变高了瘦了，还是一身碎花长裙和短发。高中的同学们都不叫她青年代表，而是为她冠以女神的称号。也没有男生请她帮忙写情书了，而是成天跟在她身后面各种花式表白。

  高三毕业典礼上，徐慧慧收到了一个快递，打开一看，又是一只蝴蝶发夹，只不过比那只旧的蝴蝶发夹精致了许多，镶了钻金线缠绕的翅身就像真的蝴蝶一样，还有一张纸条。

  “心里有些话，想说出来。也许不一定是为了告诉你，也许有些话只是为了告诉自己。”

  这是徐慧慧初中时帮别人写信最经常写的一句，徐慧慧很喜欢这句话，只不过当时小，不太明白其中情意。只觉得好，所以喜欢。

  徐慧慧开始好奇对方是谁，每天她都会想这个人，都会翻来覆去看那两只蝴蝶夹子，两张纸条。她确信，这就是同一个人送的。

  就这样，徐慧慧带着她的小心思还有那些解不开的疑问上了大学。大学生活比从前更丰富了，徐慧慧留起了长发，也很少有时间写她那些情诗了，她突然觉得，情怀这东西，可有可无。

  徐慧慧有了很多新朋友，那些朋友都不叫她名字，都亲昵地喊她亲爱的。在她二十岁的那一年，她谈了人生中第一场恋爱。

  那个男孩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清和。像极了徐慧慧初中看的那些小说里男主角的名字，每次徐慧慧喊他的名字，就觉得自己和书里的女主角一样。

  清和比徐慧慧小一岁，卷卷的头发，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徐慧慧每次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母亲在她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狗。这话，她只敢自己悄悄在心里想，说别人像狗始终是不好的。但徐慧慧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来的时候，清和总会一脸迷茫地问她在笑什么。她也只是冲他做做鬼脸说没什么。

  清和喜欢打游戏，用废寝忘食来形容都不为过。徐慧慧不喜欢打游戏，她也不懂游戏，她甚至觉得打游戏的男生不可理喻。但很奇怪，她却找了个爱玩游戏的男朋友。

  徐慧慧注重仪式感，所以他们在一起一百天的时候，她特意去蛋糕店亲自做了一个蛋糕。她等到晚上，清和都没有出现。徐慧慧一个人提着蛋糕回了宿舍，分给了大家。然后说累了就躲进被窝里，她把手机声音调到最大，整个晚上，徐慧慧的手机都没响起来，第二天吵醒她的，是闹钟。

  此时，清和正在网吧里顶着黑眼圈懒懒地坐着。徐慧慧出现的时候，他正好点燃烟盒里最后一支烟，还没送到嘴边，徐慧慧就掐灭这支烟丢在了地上。清和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徐慧慧转身离开了，转身的那一刻清和看见了掉落在地上的眼泪。这才想起，前几天，徐慧慧提醒过自己一百天的事情。

  徐慧慧的手机一直在响，她知道是清和，但她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在学校外的奶茶店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回宿舍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让徐慧慧又想起昨天晚上她也是等到这个时候，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徐慧慧看见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毫无疑问，是清和。

  徐慧慧想要越过他直接上楼，清和拉着她和她道歉，说自己再也不会玩游戏了。徐慧慧余光看见他眼眶有泪忍不住心一软，转过身摸了摸他的头说没事了。在她的心里，男孩肯为女生掉眼泪，已经是很少见的真诚。只是徐慧慧忘记了，人的泪腺，男女老少皆有。

  之后，清和真的很少去打游戏，每天除了上课都会陪着徐慧慧。两个人也开始慢慢攒钱，坐火车去周边城市转转。有时候，实在找不到目的地他们就会去坐公交车，一坐就是一天。徐慧慧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她觉得会和清和永远在一起，也觉得清和就是对的那个人。

  在徐慧慧离二十二岁生日还有一天的时候，清和和她说分手了。徐慧慧没有吵，只是问为什么，清和说她从来都没有问过他想要做什么，从来都是只顾自己。他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那些所谓的仪式感，更不喜欢生活平静得像一滩死水。而且他觉得徐慧慧很土，出门就老是穿碎花长裙，和大妈没什么区别。

  徐慧慧突然觉得，清和一点都不像小时候的那只小狗，那只小狗是最黏她的。显然，清和是一只猫，有尖爪会挠人的那种。所以，徐慧慧面对清和的时候，她坦然接受了这一切，从嘴里慢吞吞吐出一个好字，看着清和的背影远去。

  徐慧慧的内心并不坦然，她的二十二岁生日，真是过得糟糕极了。她期待着清和手捧着玫瑰花，像往常一样亲吻着她的额头，送给她一份特别的礼物。不过，这份礼物的确特别。

  她又在往常的奶茶店一坐就是一天，她对老板说她不想喝奶茶，想喝酒。老板认识徐慧慧，所以特意拿出自己珍藏的红酒给她，徐慧慧第一次喝红酒，一大口下去又苦又涩。老板对面前这个姑娘真是哭笑不得，索性教起徐慧慧如何品红酒。徐慧慧很快酒劲上头，在奶茶店又哭又笑，老板赶紧拿起徐慧慧的手机随便拨了一个号码。

  很不幸，是清和。

  清和赶过来的时候，徐慧慧已经哭累了趴在一旁睁着眼睛满口胡话。清和第一次看见徐慧慧醉酒，拉起徐慧慧就往外面走，徐慧慧推开清和，倒在一边的树下，一个劲地让清和别再管她。清和突然觉得，醉酒的徐慧慧，比平时可爱。又觉得昨天自己的话是有一些过分，他想等徐慧慧酒醒后和她道歉。谁知一旁的徐慧慧说再也不想见到他，说自己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男孩子，自己喜欢会写信的男生，还有送自己漂亮的蝴蝶发夹。

  清和知晓自己从未送过徐慧慧什么蝴蝶发夹，所以断定徐慧慧口中那个人并不是他。所以在给徐慧慧舍友打了电话之后等人把她接走后，清和再也没有出现在徐慧慧的世界里。

  徐慧慧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舍友们也没有多说，只是和她打趣说免费喝了老板那么贵的红酒，什么时候带她们一起去喝。徐慧慧也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徐慧慧的生活又恢复到刚上大学那会儿了，吃饭，上课。偶尔和姐妹们出去逛街，散步。但徐慧慧心里总忘不了清和说她土。从前只涂抹个唇膏就出门的她也开始浓妆艳抹。她的碎花长裙也变成了无数件只能遮羞的吊带，甚至若隐若现。帆布鞋也早就变成了高跟鞋，一开始她只穿两三厘米的，后来像鸭子走路似的尝试穿五六厘米的，最后她成功驾驭了各式各样的高跟鞋。徐慧慧就又把名字改成了徐慧，她觉得两个叠字也很土，她甚至不想回到当徐慧慧的那个时候，她总用傻里傻气来形容从前。

  徐慧慧，哦不，应该叫她徐慧。

  徐慧的朋友圈更新得很频繁，从前那些同学纷纷点赞留言，夸赞徐慧变得更漂亮了。徐慧也忘记他们谁是谁了，只是在享受赞扬后礼貌性回复一句谢谢。她总觉得那些人知道她的过往，总觉得别人那一句漂亮的背后总带着一个土字，所以徐慧不愿意和他们有任何往来。她也早忘了，那些人曾经说她很漂亮。

  徐慧暑假放假回家的时候，母亲带她去理发店又剪了一次头发。这一次，不是徐慧剪头发，是母亲。理发店的阿姨还是从前的阿姨，徐慧记得她那黑黑粗粗像毛毛虫一样的眉毛。母亲在一旁回忆徐慧初中剪短发的事情，阿姨突然停下她挥舞着剪刀的手打量着徐慧，又跟母亲说徐慧变了。徐慧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或许在说她打扮变了吧。在徐慧的心里，她还是那个她。

  徐慧每次回去也都觉得家里不一样了，有时候换了冰箱，有时候换了新沙发，连爸妈挂在墙头的结婚照也换成崭新的，母亲告诉徐慧是爸爸非要跟上时代所以带她重新去照的。徐慧看到母亲说话时的神采就能感受到母亲是幸福的。

  晚上徐慧坐在书桌旁，书桌上都是徐慧从前的东西，桌角里有一个铁盒子，徐慧把它拿起来打开，是那两只蝴蝶夹子和两张纸条。还有徐慧写的情诗。徐慧拿起蝴蝶夹子又戴在头上，在镜子里反复端详，但她余光突然又看到自己写的情诗，心里莫名烦躁地把夹子抓了下来丢进了盒子里，盒子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徐慧知道，她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了。

  徐慧大学毕业了，典礼的那天晚上她期待着收到同样的蝴蝶夹子，收到一样清秀字迹的纸条。可是这一次，徐慧落空了。她只收到了那些追求者的鲜花，徐慧把那些鲜花通通丢在了楼下的垃圾桶里。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等。

  徐慧开始在新的城市生活，又开始有了新的朋友。不过他们不喊她徐慧，也不叫她亲爱的，而是叫她宝贝。就连她的上司，也经常这样称呼她，只不过，上司是一只雄性动物。他经常留徐慧下来加班，徐慧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她从未点破。

  直到有一天，徐慧在楼下碰到了他，他请求徐慧和他在一起，并表示了自己有多爱徐慧。徐慧累了，所以她没有拒绝。上司比她大好几岁，至于几岁，徐慧也忘记了。在一起之后，徐慧再也没被要求加过班，而是在下班以后坐在这个男人的副驾驶上扬长而去。

  上司很成熟也很有风度，会在和徐慧分别时亲吻她的额头，会在冷的时候脱下自己的衣服为徐慧披上，会带徐慧进入各种高档场所且不让她尴尬。徐慧总觉得他的完美总会带给她压力，而这些想法，却又在适当的时候被这个男人打消掉。

  父母亲出车祸的那天，徐慧正在办公室和上司打情骂俏。接到电话那一刻徐慧整个人都麻木了，上司问，她也只是说要回家。

  回家后的好几天，徐慧都是看着墙上的婚纱照，一个人默默流泪。上司给她打电话她也从未接过。直到他出现在徐慧面前的那一天，徐慧哭出了声。面前这个男人把一切料理好后，那一晚，徐慧和他一起睡在自己的小屋里。徐慧趴在男人的怀里，上司知道她在流泪，但也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在缠绵后依然亲吻她的额头轻轻抱着她，让她别怕。

  徐慧收拾东西的时候，只带走了铁盒子，让姑姑帮忙照看着老房子。徐慧离家千万里的途中，她告诉眼前这个男人，她想有个家，她要结婚。上司点燃了一根烟轻轻说到再等等，徐慧记得他从来不抽烟。

  徐慧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确定他已经足够爱她，她也愿意把自己交给他，他却迟疑了。直到这个男人真正的老婆出现的那天，徐慧一切都明白了。她当着全公司人的面扒光了徐慧的衣服，对徐慧拳打脚踢，恶语相向后让人把徐慧丢到了公司楼下。

  徐慧倒下的那一刻她看到了曾经她认为很完美的那个男人此刻正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看着他，他的眼里是痛，是和她身体感受到的一样的痛。徐慧突然想起曾经看过一篇红玫瑰与白玫瑰的诗，所以她笑了。动手的女人见徐慧笑，手上的拳头更是加重了力气。

  徐慧住院的时候，医生说有人给她送来了一样东西。徐慧打开一看，是一只蝴蝶夹子，和一张字条。

  《往生》

我是你星空下摇摆的蝶

你用善意的眼光

告诉我  黑夜

很亮

你抓住我的翅身

将我放置笼中

我宁愿坠入你的双眸

亦是往生

亦往生

亦生

一生

  ​徐慧终于等到了她的毕业礼物，她拔掉了输液管，光着脚疯了一样跑出医院。

  初中的时候，徐慧是个很有情怀的姑娘，听民谣，写情诗。她无意间捡起一张字条，因为这首情诗她喜欢上了字条的主人，她本想原原本本保留这张字条，结果被老师看到说要让她去比赛。徐慧并不想把属于自己的秘密暴露给别人，她记得字条上还有一个名字，许阳。

  徐慧知道诗不是自己写的，但徐慧不知道许阳故意丢给她的，在徐慧还不是文艺青年模范代表的时候，许阳曾在楼梯间偷偷听过徐慧念诗，绵软的声音就像一束光一样带给许阳温暖。那时，许阳，也曾孤身一人，消磨时光。

  徐慧慧跑出医院后，回家找到了自己的铁盒子，蜷缩在屋子里。后来，有人看到她经常趴在路边的垃圾桶旁，也不敢上前，只敢远远看着她眯着眼睛对着铁盒子傻笑。

  她也盼望，有一个人能带她回家。

  阳光下，母亲带她去剪头发，她刚拾起许阳的纸条，就看见许阳对她说:

  徐慧慧，我们回家。